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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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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佛堂大殿里的也得了消息, 原定要讲经至酉时, 这下也不得不提前回宫。www.kanshushen.com

邵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同习秋道:“怎么偏生是这样的日子。”

相比于人死灯灭的悲戚, 邵太后更多的是恼怒这样要紧的日子被人接二连三搅场子。定安听着心里发寒, 后脊窜上冷意,她垂下头, 咬紧牙关才免得打颤。

路上定安与熙宁仍是坐在一道,不同于来时的轻松,两人都装了心事, 几乎是一言不发。熙宁惦念着她母后, 白露的言下之意似乎邵太后也被牵连其中,回宫后不定是怎样的一副局面。定安则想着那天在花树下, 颖嫔笑语盈盈的模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仿佛还在昨日,眨眼间说不在就不在了。

回宫后邵太后安置了其他妃嫔散去,乾清宫的宫人进殿请旨, 皇上要见邵皇后。

邵皇后还没怎么着, 熙宁脸色已是一片煞白。她正要说什么,旁边邵太后瞥她一眼,才不咸不淡道:“宫里出了这样的人命大事, 你既六宫之主,合该去看一看的。”

邵皇后欠身行过一礼,转身随那宫人离去了。她步态缓慢, 温良恭谨,不见丝毫的心浮气躁。熙宁在后面巴巴望着,但是不得奉诏她不敢擅自跟去。

等皇后离了殿,邵太后垂下眼帘,问她:“你想过去?”

熙宁点点头。她是永平帝最疼爱的女儿,若真有什么牵连,再不济有她在跟前,永平帝多个考量也是好的。

邵太后允了,熙宁心切,正要走,邵太后漫不经心地看了定安:“定安随你皇姐也一道罢。”

定安怔了下,诺诺应了声,方随着一起离开。

*

坤宁宫中,永平帝一早在配殿里等着。他指尖冰冷,一闭上眼就满是颖嫔临死前痛苦的尖叫声,昔日的美貌尽毁,她面容失了血色,一个劲抓着他的手,声嘶力竭:“是皇后害死了臣妾,定然是她!陛下若念着百日夫妻的恩情,就不能让臣妾和孩子枉死她手!”

她的力道太大,他怎么也挣脱不开。颖嫔容貌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性情却完全不似。与眼前颖嫔重合的,是昔年大殿上一张决绝的脸,她抽了手,看着他的神情厌弃、疏离、心如死灰,是她自绝君恩,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只愿与陛下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永平帝看着自己的手,空空如也,一个两个,到最后全是镜月水花,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正当时,外头宫门响了一声,暮色深重,檐上的五脊六兽昏沉淡漠,隐在将尽未尽的霞光中。

永平帝没有回头。邵皇后心里冷冷的,她敛眸,让身边的人退下,才做出一副忧切的样子:“颖嫔妹妹前一朝还好好的,怎么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永平帝转过身来,眼底有着至深的郁色,黑漆漆融在一起。邵皇后心一惊,又不禁有点悲切。

邵皇后的神色黯下来,她哀怨地望着永平帝:“陛下是在疑我?”

“宫里除了母后就是你只手遮天罢了,你看不惯颖嫔也非一时之事,要害她自然易如反掌。”永平帝看她时再没有以往的温和,仅剩下彻骨的冰寒。他倏地捏起她手腕,目光灼灼,“害了一个还不够,你这毒妇,是不是要把朕身边的人都害尽了才算罢?”

邵皇后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不过面上仍是强作镇定:“陛下疑心臣妾,臣妾自是不敢辩,只敢问一句,陛下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是臣妾做的?”

“你问我要证据?”永平帝松开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绣着并蒂莲的藕荷色荷包甩在邵皇后身上。邵皇后捡起来,上面的针脚细密,用的挑花切针均是湘绣的手法。邵皇后身边的白露祖籍荆州,宫中只有她的湘绣堪称一绝。

“这荷包如何混了红花进去,经年累月让颖嫔戴在身上,你岂会不知?”

邵皇后隐约明白了什么。她攥紧荷包,称辩道:“单这一个荷包就让陛下疑心臣妾,这天下之大,若真是有心,从哪儿寻不来个擅长此法的绣娘!”

永平帝冷笑:“天下懂湘绣的自然不止你宫里那一个,可这东西是颖嫔临死前口口声声说你赏给她的,将死之人,难不成会出言陷害你?”

邵皇后脸色灰败。

“你造的孽就来自己担着,免得连累到熙宁衷儿,平白要他们为你这个狠毒的母亲蒙羞。”永平帝的目光晦暗,间或夹杂着轻蔑,那是最让邵皇后忍受不了的,到底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彼此清楚对方的弱点何在,一出刀子就是致命的当口。

邵皇后是被逼急了,一力想要自证清白,她道:“若真是臣妾做的,如何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

这诘问一出,不光是永平帝,就连邵皇后自己也愣住了。

永平帝凝视着她,那目光寒极冷极,就像被人用刀子抵在了碰不得的逆鳞上,前尘旧事全都被翻了出来。

邵皇后一瞬间如堕冰窖般,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他想让她死。那一瞬间的杀意与恨意,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

这么多年了,邵皇后还是头一次认清这个事实。她手撑不住,整个人失却了全部的气力,摔倒在地上。

永平帝敛眸,眼中波澜不惊,无悲无喜,仿佛先前全是她凭空的错觉。

“是不是你,你无不无辜,自有司礼监的人会来查清楚。你既是六宫之主,就不该被牵连进去,既然牵连进了,不查个彻底,倒叫其他嫔妃看着寒心。”永平帝背过身。

邵皇后已明白他话中禁足之意,嘶声力竭:“陛下——”

“夜深了,皇后早些安寝吧。”他声音平波无澜。邵皇后满眼的绝望,目送着他出了主殿,越走越远。

皇上与皇后的感情虽然算不上相濡以沫,但至少相敬如宾。禁足的旨意一出,饶是熙宁也呆住了。殿中邵皇后的啼哭声哀婉不绝,熙宁她们就守在殿前,永平帝一出来,熙宁护母心切,先一步跪在永平帝面前。永平帝素来疼她,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些,温声道:“熙宁,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父皇。”熙宁听着殿中的哭声一阵阵的揪心,她便也是哭起来,往日的分寸全然不见,“母后再无功劳,平日替您打点后宫也算是苦劳,颖嫔娘娘是可怜,您还没查明就责罚母后,母后又何尝不可怜?”

永平帝深吸一口气,耐心消失殆尽,按捺着性子不发作,只冷声道:“熙宁的乳母何在?还不把帝姬带回殿中歇下?”

他发了话,后头一群宫女中站出个身着姜黄色宫装的嬷嬷来,行礼赔了罪,正要带着熙宁下去,熙宁却甩开她,重新跪倒在永平帝面前:“父皇若不撤了禁足的命令,儿臣便是不走,就在这里候着母后,母后什么离开殿中,儿臣就什么时候再起!”

她不仅不识趣,仗着永平帝昔日对她的宠爱,竟出声威胁。这话一出底下一干宫人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永平帝面色铁青,被她这话气得气血上涌,什么也顾不得了,抬手就要打去。天子的雷霆之怒,底下人都吓得怔住,没人敢来相护。这当头反倒是旁边的定安上前来,正正拦在熙宁身前。她没有低头,也没有如以往那样敛目,而是抬头望着永平帝,半大的孩子,眸中不见半分悲喜,仅仅是绝不退让的凛然。

永平帝看着她的眼睛,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连同空气也一并凝滞了起来。

太像了。

那年她尚未幽闭,大殿上列出她的七宗罪状,她看他是大抵也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的自欺欺人,神似的,形似的,到底还都是差一些。只有定安——他有意冷落了这么些年,她生养的女儿终究还是像极了她。

永平帝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原来一晃眼这么多年都要过去了。他收回了手,眸中晦暗不明,那是定安看不懂的。

定安跪下来,轻轻唤了他一声:“父皇。”

“若真为了你皇姐好,就带她下去吧。”永平帝冷声道。说罢,他一挥袖子离去。随驾的宫人匆匆行过一礼后也跟着离开。定安想去把熙宁扶起来,熙宁却是哭倒在她的怀中。

这一场闹剧连寿康宫的邵太后都被惊动。邵太后先派人将熙宁安置好,之后召见了永平帝,不知说了些什么,不过禁足的令倒是撤了。

邵太后出来后又到坤宁宫看皇后。皇后才梳洗过,不施粉黛,好歹是体面了点。她垂着哭得红肿的眼,心灰意冷的,不大有精神。

“这事皇上虽是做得过了,你也有你的错。”太后上来先说了这一句。

邵皇后是满肚子的委屈,眼中是道不尽的哀怨。

“这事与儿臣一早就无关,儿臣何错之有?”

太后头疼。案上置漆金镂空凤纹三足黄铜香炉,余烟袅袅,直看得人心烦意乱。

“你错不在今日,而在往日。”太后面容肃穆,“颖嫔从你宫里出来的,人人都知你们当初闹得不体面,她晋了位,盛宠多时,你是如何做的?”

邵皇后细细回忆着:“儿臣并无差池,待她与待旁人无甚不同。”

“这就是错处了。”邵太后悠悠觑着她,眼中的精明与平素截然不同,“她是你宫里出来的,得了恩后又是趾高气昂素来不将你放在心上,你反而处处礼让三分,底下人见了,不觉你贤淑有德,反而只会认定你虚情假意。”

邵皇后听得一怔,连喊冤都是忘了。

“‘巧诈不如拙诚’。你做得再好,再□□无缝,躲不过旁人的猜忌,疑心你面上不发作,倒是背后使乱子。有心人拿捏着你这一点,用了这阴损的招数,怨不得皇上会疑你。这一点你就不如静妃,她发作也是明面上发作,有了这样的事,谁也想不到她身上去。”邵太后说了这些话,略有些口渴了,呷了口手边备着的茶,闲闲道,“你原不是个不读诗书的,怎么如今却都不懂了?可见是在上头待久了,待惯了,才一点心思也不费。居安思危的道理你可清楚?”

皇后蹙着眉,哀哀的不多语。她年轻时相貌算不上出众,如今的熙宁并不像她。不过好在她气质温婉,又善琴,与永平帝也算有过浓情蜜意的时日。现在想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她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到了年少时处心积虑想要的一切,至于失去了什么……冷暖自知罢了。

皇后垂下长睫,蓦然想起皇上看她时眼神。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是从心底发冷:“皇上他……是为了陈妃怨我。”

太后原是捧着手里的茶,她这话一出,太后眸中的神色陡然一厉:“她人都去了,怎么现在还要提这一茬。”

“母后,您不懂。”皇后眼里闪过惊惧,转瞬有了泪光,“他不说,这么些年他是怨我的。怨我,怨静妃,怨所有人。他不说罢了。”

邵太后紧锁眉头:“皇上不过发作了一回,你这做皇后的就疯疯癫癫,净讲些不着边际的话。传出去要底下人如何再信服你?”

皇后摇了摇头,又摇了摇,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当年的事太后一知半解,并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到了这一步,她也是不能说什么了,苦果只有往自己肚子里咽。

邵太后见她这样,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硬不下心,最后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来:“皇上并非我亲生子,我活着时能保你,不过看在他潜邸时的情分。日后如何,还要你自己费心筹谋才是。”

邵皇后怔怔的,半晌,她才道:“母后真为了我好,就不该把定安那孩子接到身边。”

邵太后不语。

皇后语带哀戚:“那孩子像极了陈妃,当真是像极了。皇上日日见着她,就是日日地想起旧年往事来。这不啻于往儿臣心窝上捅刀子。”

“这就是你的浅薄了。”邵太后看她这样不争气,也是无法,只冷了神色,“你当她不在,她就真的不在了?陈妃去后皇上一句也没提起过,心里却未必不想你将那孩子接过来的。况且我留着她,还不是为了你和熙宁作打算?你若误解了我这份心,才是真真要生了隔阂。”

皇后不明所以,邵太后只得把话再说得明白点:“陈妃失势,宫中自来是什么局面?”

“……静妃与儿臣平分秋色,两不相让。”皇后答道。

“这两人的局是最难破的。”太后道,“你们明里暗里地互相较量,都想致对方于死地,虽然偶尔会有颖嫔之辈稍作调和,你与静妃之间的坎却是跨不过的。宫里这么些的皇子帝姬,最出众的也不过是你的熙宁与衷儿,她的清嘉与承儿。我把定安带在身边,让熙宁同她交好,日后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说话的分量可不轻。”

皇后眨了眨眼,看向邵太后:“皇上自来不喜她,如何肯听她的话。”

“不喜?”太后嗤笑一声,“等真的遇到事,你就知道喜不喜了。”

皇后到底还年轻,火候不够,所思所想不如太后那样透彻。她静静想着这些话,隐约间明白了点什么。

“况且那孩子当真是个通透的。”太后说着,不觉轻叹。她抬举定安,不全无私心,但多少也是真的怜惜她。年幼不得宠,又失了母妃,性子寡静,在这虎狼之地,若不是她来周全,不定受多少的蹉磨。

“同你说了这么些话,我也乏了。能讲的都讲了,你还不理解,那也就理解不了了。”太后说着起身,皇后赶忙扶住她,“你也早些歇下。明儿那些妃嫔来请安,不定多少是来看好戏的,你面子里子做全了,不至于这种时候给她们把柄。”

邵皇后心绪稍平,诺诺应了声,才恭送太后离开。

熙宁被送回长秋殿,皇上下了令要她好生休养,她去不了皇后的主殿,只能暗自替她担心。

定安也在殿里陪着她。熙宁抓住她的手,方寸大乱,再不是一向胸有成竹的她。她眼眶微红,盯着案上绣兰纹灯盏,喃喃自语:“可见那经幡是不灵验的,我才求了大好,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定安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她,只好讲些陈词滥调:“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事的。”

她话刚说完,外头急急的有着粉蓝宫装的宫女来报,说是皇上已经撤了令,太后亦来了坤宁宫。

熙宁闻言大喜,正要出去,那宫女拦下她,道:“太后娘娘说殿下跟着劳神一日,不必过去问安了,早点歇着就是。”

熙宁聪慧,知道太后这是有话要同她母后讲,也不闹着要过去。太后来了,她这一颗心也沉沉落了地,不再七上八下悬在半空。

定安也是替她高兴。

熙宁定了神,方才想起自己刚刚的不周到,拭了泪,和定安说:“我虚长你几岁,可见都是白长了的,还不如你稳重些。”

定安道:“情急之下,姐姐如此也情有可原。”

熙宁又是叹又是笑的,多少恢复了些。她说:“刚才那一下多亏你替我挡了,如若不然我和父皇才是生分了。”

熙宁虽是意气用事,仔细想一想,她未必无错。当时情形之下,她硬碰硬,丝毫不给她父皇面子,挨打总归事小,若要因她牵连了什么,才是事大。

定安不知熙宁心中所想,略略安慰她几句。将到了就寝时分,定安不便多留,和熙宁说了些体己话就乘着轿撵回含章殿去了。

这一日经的事太多,入了夜反倒昏头涨脑的。静竹伺候着她梳洗完,定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晚上在庑廊下的事,想起了永平帝看她时的眼神,错综复杂,又是暗潮涌动。

定安从榻子上爬下来,静竹“诶”了声,还不及阻拦,定安先从她躺椅上翻出一页字笺,上面二十八个字,正是先生让她习得《快雪时晴帖》。

定安将帖子给静竹看:“姑姑可是知道这个?”

静竹接来看了看,笑说:“殿下这就难为奴婢了,我虽习得几个字,文理却是不大通的。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摇了摇头。她不过是想起先生曾说过的有关这帖子的逸闻,盛宠之时千金难买一笑,到头了临死也不能来送一遭。

定安眨眨眼睛,转眸看向静竹:“我长得像母妃吗?”

静竹一愣,才答道:“自然是像的。殿下为何这么问?”

定安又摇了摇头,心里起了些悲戚:“我只觉着,或许父皇……对母妃并非完全无情。”

静竹安抚她:“横竖也是上一辈人的事,殿下何必这样费心。”

“……也是。”定安说着,将那字笺收起。

夜半时分下了场雨,萧萧索索的,第二日天仍是阴沉沉。

昨晚的事惊动了六宫,皇后还未起身,等在外头的妃嫔们悄悄议论起这事,几个小的差不多和颖嫔同时晋位,往日一向不对头,如今反倒说起了好话:“昨儿都去了大觉寺,晚上回来我才听宫里的说起,颖嫔可真是惨,不仅没了龙胎,下头流了好些血,过鬼门关还要遭这一趟罪,真真是可怜。也怨不得皇上忤逆太后的心意硬是留在了毓庆宫。”

“她素来是个警醒的,在外头连水都不沾一口,皇上宠着她,毓庆宫里外都是她自己的人手,怎么会遭了这个劫?”

“听说有人在她常佩的荷包里加了异香,经年累月的闻着,可不是要落胎。何况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缘故。”

这话一出大都唏嘘不已的,连往日素来与她不合的也闭了嘴,只有一两个小声说了句:“这能怨得了谁,出头的橼子先烂,是她往日仗着得宠太嚣张了点。”

“说归说,她是被谁陷害了去的?这一招太阴损了些,毓庆宫难道没个说头?”

讲话的是个进宫的小才人,消息不够灵通,能问的出这话来,显而易见还没听说昨晚上的一波三折。大她些的宫嫔们全都住了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正是这尴尬的当头,仪门外有随驾的声音,是静妃来了。

位份低的小宫嫔们噤了声,纷纷躬身行礼。静妃穿着件绛紫绣万寿菊纹袄衫,珠翠盈头,这样的时候也不肯稍敛风头。

静妃目不斜视,径直走过这些小宫嫔们,在德妃身边落座。德妃年岁是宫中最长,亦是永平帝潜邸之中最先册封的侧妃。她有儿有女,算不上得宠,也早就歇了争宠的心,素来远离是非,不参与宫中任何争端,这么些年倒过得风平浪静,同谁也交好,同谁也不算交好。

“我今天起晚了些,想着是要迟了,怎么皇后娘娘倒比我还怠慢了。”静妃闲闲道。

德妃知道静妃这是拿自己当个话头,不接她这茬,只风轻云淡:“春日迟迟,不说娘娘,我也是整日地起不来身。”

她这话说得谁都不得罪。静妃不以为意,笑了下:“春困事小,找个太医来开副方子调理调理也就好起来了,若娘娘是为了昨夜的事伤了感情,那才是自找不痛快了。”

旁人说这话三三两两的多少有个遮掩,只有她大喇喇说出来,丝毫不避嫌。德妃在宫中多年,早习惯了静妃的处事作风,耳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底下的就更不敢说话了,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波及自身。

静妃觉着无趣。早年间还没有既定成规,人人都想顺着高枝往上爬,一言一语见足了机锋。如今头一批入宫的要不坐了高位,自恃身份不再轻举妄动,要不下了黄泉,没机会再生波澜。新来的大都没什么胆量,想争不敢争,多是平庸之辈。这一点上静妃倒是佩服起颖嫔来,就是可惜死得太早了些。

静妃闲闲坐了会儿,上好的庐山云雾喝了一盏,仍不见有人出来。静妃等得不耐烦,正要起身,里间终于有了动静——两个内侍先行开道,打千跪在地上。其后才是由白露扶着的邵皇后。她大衫霞帔,发上鸾凤金钗,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往日如何,今日仍是如何,并不乱了分毫。

殿中妃嫔起身行礼,邵皇后款款而出,仪态万千。

静妃看着好笑:“娘娘精神看着不错,我原想着昨天晚上下了雨,娘娘该睡不好了。”

皇后不为所动,唇边亦是噙着抹笑:“如何就能睡不好呢?横竖又没淋着雨,总是那些没伞打的才该心烦罢。”

她们各自打着哑谜,余下之人不敢言语。

静妃但笑不语,末了才风轻云淡提到正题:“颖嫔一事臣妾皆有耳闻。不知详情如何?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去就去了?”

皇后眉心一跳,面上却不显,只叹道:“你说的可是,前几日见她她还生龙活虎的,谁想的几日已是阴阳之隔。”

皇后不接茬,静妃也不恼,她把玩着茶盏,慢条斯理的:“这事太阴毒了些,多少也该给的交代才是,免得人人自危。倒不知昨夜陛下是如何说的,娘娘不如警醒下,也好体谅体谅我们这些人。”

“这事皇上交给司礼监查办,本宫插不得手。”皇后拨着茶盏中的浮沫,皮笑肉不笑觑了眼静妃,“事实如何,也得等司礼监给出个结果出来再论是非。你说是不是?”

*

颖嫔落胎一事全权交由司礼监去查办,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事,却是几日无果,僵持在当头。皇上对这件事很是上心,听闻司礼监的人来报,气得连砸了几样新得的绿地剔红砚台笔筒,险些连秉笔太监的差都撤了。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生怕不当心就触了这位的霉头。这事兜兜转转,闹了好一阵,最后竟落在了完全不相干的青云轩头上。

“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竟派了轩里处置这档子事,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素来是与宫中不通往来的,司礼监办事不利,横竖不还有那御前门吗?”春日一面替谢司白研着磨,一面发着牢骚。

谢赞近些时日越来越偷闲,时不时就出宫各处云游,青云轩的事几乎都落在谢司白身上。他替着青云轩应下这个差事,辛劳的反是他们这些人。

谢司白不语。

这又是春日的浅显之处了。往日皇上只肯交派些外头的差事,终是不交心。在外他们比不过资历深厚的御前门,在内比不过心腹多年的司礼监。外头眼见青云轩如日中天,实际却是如履薄冰,一旦君恩不在,他们势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是谢司白千方百计要在宫中安插自己人手的原因。

而现在皇上肯把颖嫔的案子交给他们,是个极难得的机会,也是谢赞口中的时机所在。

谢司白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个字临完,方才将笔搁下。春日将案上的纸张收好递给身边的人,服侍着谢司白洗手。

谢司白用帕子擦净,淡声道:“走罢。”

春日愣了一愣,没大反应过来。一旁的秋韵是个机警的,不比春日的急躁,这里面的道理他隐隐约约想得见几分,因而先一步跟着谢司白出去了。

司礼监将案佚交由青云轩,上面记载的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问话。颖嫔虽得皇上看重,到底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们定然不肯全力而为。

谢司白翻看几页,蹙起眉,将案佚扔在一边。

秋韵一怔:“公子?”

“全是些废话,他们有意瞒着,不必去看了。”谢司白简单解释了几句。

永平帝对这件事看重,给了青云轩在宫中走动的方便。谢司白在司礼监的案佚找不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亲自去了颖嫔的毓庆宫。

主位娘娘丧葬,皇上赐了她体面,以贵妃仪制下葬。尸首刚刚入殓,还没合棺,摆在主殿里,四周支着幔帐,一应设有礼器祭品。有几个宫人穿着丧服跪在一边守灵。放的日子久了,阖殿透着死人的腐朽气息,即便用檀香掩着还是没能掩盖住。

这些人中并不见有其他妃嫔,可想而知这位主位娘娘生前都多不招人待见。谢司白让人在花厅里设了座,毓庆宫的宫人挨个传过去问话。之前司礼监已经问过一遭,有了经验,宫人们对答如流。

谢司白办案不比司礼监的掌事,他不多话,喜怒不形于色,反倒这样让人心里没底,直看得心里惴惴不安。

问完近身侍奉的几个人,谢司白让他们先下去。秋韵奉了茶,谢司白没接,他盯着冬藏简单誊下的笔录,轻轻敲了敲,不知道想着什么。

秋韵见状不敢多打扰。

抄手游廊外种着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木扶疏,枝繁叶茂,风骤起,一阵阵的,刮得飒飒作响。

方才风大不觉,如今小了,听得树上悉悉索索的有响静。谢司白身边人也各个都自小习武,哪能听不出这动静。秋韵正要说话,谢司白抬手制止了他。他起身,缓步走到梧桐树下,那声音停了,风也停了,一时很安静。

“何人在此?”谢司白盯着树梢,淡淡问了句。

半晌不见人回答。

谢司白也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着,不多时树头动了动,有人将枝叶拨开,露出了真身。

“……先生。”定安坐在枝桠上,像做错了事,不大敢看底下的人。

谢司白也没想见会是她,他眸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即刻恢复如常。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来瞧一瞧颖嫔娘娘。”

“那怎么在树上?”

这说来话长。

“我是见了先生。”定安声音软软糯糯的,“可先生不是说了约法三章,我怕先生责罚我,就……”她巴巴望着谢司白,眼神可怜兮兮的,像极了春日闲来无事收养的那条小黄。

谢司白失笑,他看着她:“怎么上去的?”

“……爬上来的。”

谢司白略讶异:“你自己?”

定安点点头。

往年间她被闲养在含章殿,不能出去找其他姐姐妹妹,就一个人玩,爬树爬墙的事做惯了。直至陈妃去后她才收了性子。

谢司白道:“现在没有旁人,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下来吧。”

定安有点尴尬。

“下不来了?”

“也不是。”定安抱在树头,往下瞥了眼。她爬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可比含章殿的树高多了。

定安迟疑着不敢动。

谢司白看出她是在逞强,略有几分无奈。他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定安一怔。

“你不信我?”

定安当即摇摇头:“我当然相信先生……”她不信她自己罢了。

定安踌躇不定,谢司白并不催促。定安咬咬牙终于是鼓起勇气,她闭着眼松开了手,心怦怦直跳着往上蹿,只以为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却不想还没落地,她就被人抱在了怀中,那人衣袖染着淡淡的熏香,还有浆洗过的皂角味。

谢司白看她吓得面无血色,觉得好笑:“没摔着,放心。”

定安听到声音才睁开眼。谢司白将她放下来:“既然怕高,就不该上去。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害怕见我往旁边躲就是了,何必要往树上去。”

“我,我怕被其他人发现。”定安局促不安,“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为何?”

定安嗫喏,片刻才道:“姑姑不让我来。”

颖嫔一事牵连甚多,邵皇后也涉事其中,定安才得了邵太后的恩宠,于礼不该在这当头来。静竹确实心思缜密,多为定安做打算。

谢司白垂眸看她,枝叶横斜的影子投在他面容上,半明半暗:“那你又为何要来?”

定安垂下头。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模样,是少见有忤逆他人心思的时候,更何况那是静竹的话。

她低声道:“我和颖嫔娘娘也算相识一场,我想来……送她一程。”

谢司白看着她,忽的心头一动。他敛了目光,只往上瞥了眼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没有说话。

定安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问:“……颖嫔娘娘是怎么去的?为何父皇会怪罪母后?”

谢司白眸中不起波澜:“大抵是被人害的吧。”

定安愣了下,她支吾着,欲言又止。

谢司白见她久久不出声,看她一眼:“怎么了?”

“害她的人……”定安怔怔的,声音很轻,“……是皇后娘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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