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烽见此情形,简直心如刀割,他紧紧握住挽竹的手,不断擦拭着挽竹额上的汗水:“我来了,挽竹。”
“别怕,我在这里。”
挽竹想要说些什么,可又一阵疼痛袭来,他却只能哑声呜咽。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穆玄烽小心地将挽竹拢到臂弯间,却根本不敢触碰他的肚子,只皱着眉看向赵太医与产婆。
赵太医如今只能先想办法给挽竹止血,可血勉强止住了,从晌午到黄昏,再到入夜,孩子却始终下不来。
挽竹已经彻底耗尽了力气,脸上毫无血色地倒在穆玄烽怀里,连气息都变得微弱。
穆玄烽只能一声声低唤着他的名字,生怕挽竹就此闭上眼睛,质问着赵太医:“我说过了,可以不要孩子,只要能保住挽竹——”
赵太医此刻也是满头大汗,他不是没想过,但实在是做不到。只能与宫中所有的太医与产婆,商议法子。
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穆玄烽的手颤抖着,将吊命的参汤喂进挽竹口中,可却无法阻止挽竹生命的流逝。
赵太医终于还是咬牙,迎着穆玄烽仿若要杀人的目光,俯身而拜:“陛下,挽竹公公的情况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臣,臣与众太医都以为,如今只能剖腹取子。”
“混账!”穆玄烽当即摔了汤碗,如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雄狮,将挽竹护在怀中:“朕说了,只要能保住挽竹的命!”
“剖腹取子,他哪里还能有命!”
“陛下息怒!”赵太医被穆玄烽吓得跪倒在地,慌忙解释道:“此法绝非要去父留子,前朝贵妃应氏难产,也确实用此法才得以保全二人性命。”
穆玄烽的胸膛因为着急与愤怒,剧烈地起伏着,他方才是被气昏了头,此刻仔细想来,前世在战场上多年,也确实见过大夫用刀剖开伤着腹部的例子。
但他却根本不敢想象,这法子要用在挽竹身上,更不能接受任何失去挽竹的风险。
许久之后,穆玄烽克制着情绪沉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赵太医根本不敢起身面对帝王的目光,只咬牙回答道:“……五成。”
“但若不用此法,挽竹公公必撑不过今夜!”
穆玄烽死死攥住了手,低头看着怀里已经气息奄奄的挽竹,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朕说过,只要保住挽竹的命……”
“你们来吧。”
赵太医这才松了口气,转身立刻与众太医商议起来,没多久就将旁边偏殿中收拾出一件干净的屋子,穆玄烽亲自将挽竹抱了进去,然后喂他喝下了麻沸散。
赵太医几番准备后,终于定下心神,在穆玄烽的注视下,执起了那把特质的小银刀——
直到那日天亮,宫中才终于响起了婴儿微弱的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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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儿,你先来背。”
文华馆中,已经十岁的穆沥像个小大人似的,在父皇面前正襟危坐,背起昨日太傅所授的课程,一字都不敢有错。
身披玄色龙袍的穆玄烽坐在桌案后,登基至今数载,大庆在他的手上国力日益强盛、如日中天。
世人口中传赞的这位盛世明君,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周身气质越发深沉内敛,眉眼之间仍可见那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看得旁边的小儿子穆淇偷偷向后缩了缩。
可这样的小动作也没有逃过穆玄烽的眼睛,他斜眸看来,穆淇立刻不敢乱动了,学着兄长的样子坐直,可眼神还是虚虚地乱飘。
穆沥已经将课业背完了,穆玄烽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敲着书卷转头看向小儿子:“淇儿,该你了。”
“昨日太傅告诉朕,一篇《洪范》,你已经背了整整三日,可有此事?”
穆淇整个人都僵住了,因着当初出生时艰难,身子也一直多病,这些年来他被养得难免骄纵些,课业上的要求也远不如穆沥刻苦:“是……是这样。”
“但儿臣已经背过了!皇兄早上也替先生检查过了!”
“是吗?”穆玄烽挑眉,将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放到了书案上:“那你倒是也给朕背来听听。”
穆淇的小脸都皱了起来,眼神一个劲的向兄长求救,可当着穆玄烽的面,穆沥也实在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他只能掰着手指,硬着头皮背起来:“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①”
可刚刚背了三句,就卡起壳来,穆淇紧张地小脸通红,可就是想不起下面是什么:“我早上的时候,真的已经背过了……”
“行了,伸出手来吧!”穆玄烽可不听他狡辩,顺手就抄起了太傅放在桌上的戒尺,“前些日子,隔三差五就央着魏奉铨偷带你出宫玩,你当朕不知道?”
“这会背不出书来,才知道怕了?”
还不等挨打,穆淇就要哭出来,穆沥在旁边看着也急得团团转:“父皇莫气,今日我盯着淇儿,定不会再让他偷懒了,这罚就免了吧?”
“哼,”穆玄烽并不理会大儿子,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下去,“啪啪啪”地就打在了穆淇的手上,转眼就留下了红印子。
穆淇抿着嘴就要哭出来,可又被父皇严厉的眼神吓得憋了回去,眼泪只敢在眼眶里打转。
幸而这时候,外头的小太监们忽然高声通传:“挽竹公公到——”
穆玄烽手上的动作一顿,虽然握着戒尺的手没有松开,但脸上的怒气明显散去不少,眼神都跟着柔和下来,抬眸看向门外。
穆沥也长长地松了口气,穆淇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抽抽哒哒地哭起来。
“今日暑气重,听说陛下午后来了这边,我就叫人做了些冰果子汤送来,陛下可要用些?”
九年前的那场难产,淇儿剖出后第五日,挽竹才从昏睡中醒来,结束了穆玄烽的煎熬。
这些年来,穆玄烽几乎是将挽竹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觉得如何爱重都不够,用天下珍品补养一人,费尽了百般心力,才终于将他的身子养了回来。
挽竹发间仍旧带着太监的纱冠,但身上凤纹青衣摇曳,尽是不言的尊贵,面上也褪去了多年前的稚气,反而增添了成熟的柔美。
“知道暑气重,你打发人送来就是了。”穆玄烽望着挽竹向自己走来,手上戒尺一放,将人揽到自己身边坐好,“朕略坐坐就回去了,你过来这趟热着了怎么办?”
挽竹靠着穆玄烽笑笑,抬眼看了下哭唧唧的小儿子,却也没有着急去哄,反而让石青石墨把端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自己亲手给穆玄烽盛了碗冰果子汤:“我让人在里头放了银耳百合,陛下尝尝。”
穆玄烽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尚好,才又喂给挽竹。
穆沥早就看惯了两位父亲如此,在旁边只不作声,反而是穆淇扯着嗓子哭了半天,却发觉爹爹没有给他求情,揉着眼睛不知道该怎样好了。
挽竹听到穆淇不哭了,才又让石青给穆沥盛了果子汤,可还是没给穆淇盛。
穆玄烽又舀起块乌梅子送到挽竹唇边,两人默契地对视间,他就明白了挽竹的意思,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乐得将淇儿交给挽竹教育。
穆淇这会也不哭了,眼巴巴地等着爹爹给他盛果子汤,可挽竹却只是一勺一勺地,喝着穆玄烽喂来的汤水,完全没有管他的意思。
他奇怪地看向石青和石墨,可他们给穆沥盛完汤后,就又站回到挽竹身后。
穆淇终于坐不住了,试探着向桌案挪了挪身子,小声唤道:“爹爹?”
“怎么了?”挽竹倒也没有不理小儿子,只是一边给沥儿又盛了碗汤水,一边淡淡地看着他。
穆淇舔舔嘴角,他从小生在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可在他心里都抵不上爹爹亲手盛的那碗凉汤:“淇儿也想喝……”
“可是淇儿不能喝。”挽竹终于低下头来,神色认真地看向穆淇。
“为什么呀?爹爹和父皇……还有皇兄都喝了,淇儿也要。”穆淇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明白向来最是宠爱他的爹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淇儿没有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挽竹到底还是不忍看着小儿子哭,用帕子给他擦去眼泪,然后耐心地说道:“父皇每日要处理政事,爹爹要管理宫务,沥儿要认真读书,这些都是我们该做的事,那淇儿呢?”
“淇儿所要该做得事,总不能就是每日缠着魏小叔出宫玩吧?”
“淇儿,淇儿……”穆淇的嘴巴嘟囔着,摇了摇自己的小脑袋,终于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淇儿也要好好读书。”
“这就对了,”挽竹揉了揉淇儿柔软的发丝,将书本放到他的手中:“那今日爹爹和父皇就在这里,陪淇儿一起把书背完。”
“好……”穆淇终于歇了撒娇淘气的心思,在父亲们与兄长的陪同下,将这几日疯玩落下的课业都补了回去。
①出自《尚书·洪范》
第43章 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