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之夜，子时到，鬼门开。
每年的这个日子，乃是地官赦罪之时，地府之门大开，百鬼夜行，阴气极盛。
许多鬼魂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家探亲，但也会有一些恶鬼趁机作恶，黑白无常作为阴帅，这也是他们一年中职责最重的时候。
这夜四处乱窜的孤魂野鬼太多，黑白无常才走到双桂山脚下，勾魂索就已经套满了鬼魂。
范无救和谢必安一黑一白站在一起，煞气十足，普通小鬼根本不敢近身。
可这时，却有一只鬼魂顶着阴帅沉重的魂压，一步步走了过来。
这个鬼魂穿着整洁白净的寿衣，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形貌端方，脸上却满是愁容。
这个中年男子的魂魄走到黑白无常身前一丈远，再无法更进一步，只能原地跪倒，口中大喊：“无常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吧！”
范无救冷着张脸，看也不看他。而谢必安面色和善，笑着说道：“你是陈家庄的陈旭吧？黑白无常只管身后之事，你女儿阳寿未尽，你怎么求到我们头上了？”
陈旭急得连连磕头，边磕边道：“求您了大人！求您救救她吧！我生前被小人蒙蔽，将三女儿嫁给了家里的伙计敖大。谁料这敖大婚后日日酗酒□□，赌博成性，还肆意羞辱小女，竟把我活活气死了！可怜我那女儿世上再无依靠，若被敖大那畜生继续欺辱，我怕她生出轻生之意，断送自己的性命啊！”
谢必安闻言，脸上笑意不变，说道：“那你就更不该求我们了。每个人的阳寿都登记在生死簿上，不可更改。若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不论谁去插手，都会惹上无尽孽障。”
他说着，走到陈旭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陈旭，你生前乐善好施，救济一方，功德圆满。想来能顺利通过十殿审判，下辈子定再生大富大贵之家，说不定还能直接进入天神道，从此永享极乐。你这个女儿，只是你这辈子的缘，待你进入酆都之后，便与她再无联系了。”
陈旭闻言抬头，突然伸手抓住了谢必安的手：“大人，我不要大富大贵，也不要永享极乐，我只求小女此生安乐！若您担心惹上孽障，我愿奉上毕生福报，换小女一命！”
谢必安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不等他说话，陈旭突然竖起双指，朝着酆都的方向大声道：“酆都大帝在上，草民陈旭，自愿舍弃此生福报，换得小女余生阳寿。因此事生出的所有孽障，尽皆报于我身，永堕无间地狱！”
“轰隆！”
陈旭话音刚落，双桂山上方就响起一声低沉雷鸣，漆黑的乌云盘旋在山顶，似乎在隐隐回应着他的话。
谢必安不解地看着陈旭，皱眉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陈旭答道：“因为我爱她。”
“爱？”
“父母对子女之亲情，挚友手足之友情，夫妻齐眉之爱情，这些都是爱。即便天涯海角，阴阳两隔，唯有爱能够跨越时空阻隔，抵达对方所在。无常大人，求您看在我作为父亲的一片真心，就答应我吧！”
谢必安神情中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好奇，他见过许许多多带着激烈情绪死去的魂魄，有的畏惧死亡哀求不止，有的伤心至极不愿相信，有的怨气冲天，有的痛恨至极。可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放弃一切只为他人。
他动心了。
谢必安俯身扶起了陈旭，笑着对他说道：“好，我答应你。”
“轰隆！”
又一道惊雷响起，双桂山顶的乌云快速旋转，然后逐渐消散而去。
谢必安感到冥冥之中，一个不知善恶的因果降落在自己身上。
万法缘起，也不知这份允诺，到底是业障，还是福报。
“谢无常大人！”
谢必安用勾魂索将陈旭套了起来，交给了范无救：“无救，你帮我看好他，他可是要替我下无间地狱的。”
范无救黑着脸问道：“你真的要去？”
谢必安点点头：“我去去就回，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谢必安的身影就消失在子夜的迷雾之中。
范无救无奈牵着一大串鬼魂，手都腾不出来，他只好把已经套满的勾魂索拴在一旁的石头上，回身扛起硕大的镰刀。
突然，一道疾风袭来，范无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撞飞出去。
“砰！”
范无救狠狠摔到地上，吐出一口血来，然后就见一只大脚朝着他的脑袋重重踩下！
范无救连忙举起镰刀抵挡，飞快翻身跳起，向后躲避。
视野中，一只凶神恶煞的夜叉鬼双眼通红，失了神智一般咆哮着冲他攻来。
“你是谁？竟敢袭击地府阴帅？”范无救大声喝问。
夜叉鬼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张嘴露出狰狞獠牙，引来道道雷电，向他劈来。
“轰隆！轰隆！”
雷声不断炸响，叶清洛战力惊人，范无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手中镰刀也被劈飞，重重摔到地上。
叶清洛伸出左手掐住他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唔！”窒息感传来，范无救满脸涨红，疯狂去扯脖子上的大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叶清洛右手手指弹出锋利的妖爪，狠狠贯穿了他的胸腹。
“哇！”范无救喷出一大口鲜血，叶清洛像丢垃圾一般将他甩了出去。
范无救重伤倒地，浑身剧痛，根本动弹不得。
叶清洛满手鲜血，抬脚踩在他脸上，沉声问道：“你是黑无常？就是你，把沈暝抓进地府的？”
范无救挣扎着大喊：“什么沈暝？我每日抓的鬼魂多得数不过来，哪里记得谁是谁？”
叶清洛脚上用力，把黑无常踩得七窍流血，愤怒质问：“沈暝！长安城的神威大将军沈暝！是不是你抓的他？他在哪里？在哪里？”
范无救哪里会服软，就算脸已经埋进土里，也闷声喊道：“说了我不知道！你这夜叉鬼，是聋了还是疯了？”
叶清洛又把他拎了起来，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庚辰年，长安城，有一个人发动了血契……后来他在景阳城的城隍庙领取了路引——他现在在哪里？”
范无救恶声笑道：“庚辰年？都过了六十年了，只怕这人早已进入轮回，你就算追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到他了。”
“胡说！胡说！”叶清洛此时根本受不了丝毫刺激，一拳拳轰在范无救身上，把他揍得昏死过去。
“酆都城……沈暝一定还在里面……沈暝，等我……”
叶清洛把黑无常夹在腋下，向着大开的鬼门冲了进去。
鬼门的结界扫过两人，识别到黑无常的存在，竟然就这样放了他们进入。沈洺此时也是魂体状态，也跟着他们顺利进入了鬼门关。
鬼门之后，是一片红火的彼岸花海，绚丽鲜艳的色彩一直延绵到天际，仿佛由鲜血铺成的无边地毯。
浓重的花香传来，叶清洛脑中眩晕，无数带着血色的记忆涌入脑中。
他本来就神思涣散，此时更丧志了一切理智，只剩下本能催动着身体。
“沈暝，沈暝……”
无数惨白的手臂从花海之中伸了出来，抓住叶清洛的双腿、手臂、腰背，拖着他向彼岸花丛中陷下去。
被手臂接触到的地方，衣服迅速消融，皮肉被腐蚀出烫伤一般的通红伤痕。
“滚开！”叶清洛浑身腾起无数雷电，从层层叠叠的手臂之中艰难挣脱出来。
叶清洛身后拖着无数惨白手臂，强忍着剧痛，一步步穿过花海，踏进了酆都鬼城。
“嗡！”
突然，一旦白色光束从他面前的阴森大殿中飞出，把叶清洛绑了个严严实实。
“叶清洛，汝因一己私欲，大闹地府，汝可知罪？”一个威严的声音遥遥传来。
一阵剧痛从灵魂深处袭来，叶清洛忍不住闷哼一声，丢下黑无常，跪倒在地。
“沈暝……沈暝……”他睁着无神的双眼，口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名字。
“沈暝魂魄已入轮回，你就算翻遍地府，也不可能再见到他。”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沈暝……”
“你可知道，沈暝生前护卫一国，本可以位列仙班，却因你遭受孽缘牵连，只得堕入畜生道，受尽苦难。你如今为他重伤城隍阴帅，扰乱地府秩序，只会连累他孽障更深，生生世世沦为猪狗牛马、蜎蠕虫蚁，捱受寒热饥渴、残酷宰杀及相互啖食之苦。”
此言诛心，叶清洛瞬间疯魔，凄厉大喊：“住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那个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不带任何情感，平平陈述：“你是他一切苦难的源头，若你真为他好，应从此弃恶从善，为他积累福德，直到他业力消尽，方有望再度为人。”
叶清洛无力跪在地上，血色泪水流了满脸，若不是被那道白色光束绑着，早就扑倒下去。
那个声音再次问道：“叶清洛，汝可知罪？”
“我知罪……我知罪……”叶清洛深深埋下头去，心口剧痛，竟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叶清洛，你阳寿未尽，死罪可免。但你罪孽深重，须在酆都城外受刑百年，以此赎罪，你可服判？”
“我愿意……愿意……求求你，不要把我做的事，算在沈暝头上，求求你……”
视野之中，刺眼的白芒亮起，将叶清洛痛哭哀求的身影淹没。沈洺只觉自己缓缓飘了起来，一个没有实体的存在在他眼前若隐若现。
“沈洺。”浑厚的声音在一片空白中响起，从四面八方涌进沈洺脑中。
沈洺双眼通红，不知何时已泪流满脸，他听到这个声音，心中怒意涌起，问道：“你是谁？”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只是幽幽说道：“你不是此间之人，速速离去吧。”
沈洺大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你对叶清洛做了什么？”
“叶清洛自愿赎罪，受酆都大帝首肯，于酆都城外服刑。牛头马面用十八颗镇魂钉将他钉在受刑柱上，可使刑罚直达灵魂，并护其不因痛苦丧失神智。每轮执行拔舌、炮烙、石磨、刀锯、凌迟等刑罚，一轮结束后自行恢复。受刑时间以第一狱规则计算——三千七百五十年为一日，服刑一百年，即为人间一亿三千五百万年。”
沈洺听得浑身发抖，阵阵寒意袭来，让他手脚冰凉，甚至忍不住抽搐起来：“……一亿三千五百万年？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鬼话？”
“叶清洛触犯地府铁律，自然应当依律接受极刑。普通鬼魂在第一狱起码要受罪一百三十五亿年，越往下层刑罚越重，受罪时间更是指数级增长。地府执掌六界赏善罚恶之重则，自然最为严苛，不可以人间常识度之。”
沈洺怒声喊道：“可叶清洛明明阳寿未尽！凭什么要用地狱的刑罚来惩罚他？”
声音的主人不偏不倚，公正无私：“叶清洛扰乱地府秩序，酆都自然有权对其处置。因他认罪态度良好，酆都大帝特从轻量刑，仅仅采用第一狱的时间规则，刑期也只有百年，而且刑罚结束后还会将其送回原来的时间空间。有镇魂钉保护，他刑满之后，性情如常，神智健全，对他来说不过一场梦境，不会有任何损害。”
“不会有任何损害？这么长时间的折磨，你说他不会有任何损害？”沈洺再也听不下去，脑中一阵阵抽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难道保证叶清洛神智健全，这漫长酷刑中遭受的苦痛就会烟消云散吗？这深入骨髓和灵魂的折磨就可以轻易抹去吗？
沈洺无法想象叶清洛到底遭受了怎样的痛苦，若不是为了等待沈暝能够再世为人，是不是他根本撑不到现在？
“叶清洛早已赎清罪孽，不会牵连到你，言已至此，你快走吧。”
白芒渐渐被黑暗侵蚀，沈洺眼前一黑，突然从这个空间中抽离，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