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先生的面庞藏在阴影之中，空白的眼眸不带一丝情感，他瘦弱的双腿无力瘫在轮椅上，上半身微微佝偻，明明只是青年模样，却仿佛已油尽灯枯，行将枯木。
沈洺听出他语气中的寂寥和沧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诸葛先生笑了笑，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起来：“不说这些了，聊聊你的事情吧，听说你今天打架赢了北辰大人？”
“我还远不是扶光的对手，我只是让他双脚离地了。”
诸葛先生夸张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能这么说，北辰大人本来就强得离谱，你能逼得他双脚离地，已经很了不起了！”
“诸葛先生，您和扶光交过手吗？”
“当然没有，我不是战斗型的，但我能看见北辰大人的灵体。”
诸葛先生脸上浮现出敬仰和崇拜的神情：“他的灵体强大、耀眼，同时又美丽无比。他是天道六界的掌上明珠，天生就受到造物主的宠爱和眷顾──你身为凡人，能与他有一战之力，已是不可思议。”
沈洺对北辰扶光的强大深有体会，点头说道：“我能感受到我和他的差距，在对战之前，叶清洛担心我赢不了，还想和我结下妖契，借我一些妖力用。”
“妖契？”诸葛先生眉头一皱，“妖契只能在妖怪之间缔结，是不能和人类结契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说过，因为我本身就有灵力，他可以和我订立临时妖契。”
诸葛先生沉默片刻，垂下眼来，沉声说道：“没有什么临时妖契，一旦你们缔结妖契，便会结下终生的主仆从属关系，你这辈子都无法摆脱他的掌控。更何况你还是人类，他的妖力会逐渐蚕食你的灵力，最后把你彻底妖化，变成妖不妖人不人的存在。”
沈洺听着一愣，心里泛起丝丝凉意：“就像半妖一样？”
“类似吧……半妖起码是自然诞生的，而妖化后的人类很可能会丧失理智，变成疯狂嗜杀的怪物。”
沈洺没有再说话，只觉一颗心脏慢悠悠地向下沉去，然后坠落在冰寒刺骨的海底，没了声响。
诸葛先生见他脸色苍白，劝慰道：“你也不要想太多，叶清洛没了记忆，或许是记混淆了。退一万步，对于现在的他来讲，你我都是陌生人，他有些防备心也正常……”
诸葛先生后面说的话沈洺已没有在听了，他抬眼看向办公室的门外，换了一身运动套装的叶清洛正站在斯年身后，低垂着头，将表情都藏在了阴影里。
叶清洛似乎察觉到沈洺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阴鸷的双眼闪过一道寒光，微沉的眉眼笼罩着一片暗色阴霾。
沈洺打断诸葛先生正在说的话，出声喊他：“叶清洛。”
叶清洛猛地回过神来，双眼在看向沈洺的一瞬间，骤然亮了起来，整个人的色彩都随之鲜活起来。
“沈洺，我换好衣服了，什么时候出发？”
沈洺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道：“马上六点了，我们去门口集合吧。”
“好。”
沈洺站起身来，对诸葛先生微微颔首，带着叶清洛向外走去。
叶清洛跟在他身后，在路过诸葛先生身旁时，冲他轻轻挑了挑眉。
阴狠的寒光从他斜瞥的双眼中射出，透出一丝掩藏极深的杀意。
诸葛先生脸色一黑，刚想给这个熊孩子一个教训，就听前方的沈洺出声说道：“叶清洛，你答应过我，不可伤人。”
叶清洛立刻抬头看他：“我……”
“伤人之心也不可以。”
沈洺转身，眉眼间清寒如霜：“你在我身上耍的那些小心思我不会管，但只要你敢伤人，不等北辰扶光出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叶清洛浑身一凉，被肃杀之气牢牢锁定，整个人都僵硬了，动都不敢动。
他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沈洺不可伤人，可他此时却下意识地答应下来：“我知道了。”
沈洺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四人走到了特异事件处理科的大楼外，北辰扶光已经等在了门口，身后还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装甲运兵车。
他看了四人一眼，转身上了车：“走吧。”
几人坐上了车，北辰扶光在路上对这次外勤行动开展了战前会议。
“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是镇压穷奇，解救谢元其，如果唐时清还活着，就顺便把他一起救了。”
沈洺：“……”
为什么唐时清道长这么讨人嫌。
“穷奇除了自身妖力强大，他还是西方天帝少昊的后人，所以我们不能杀他，最佳的结果是将他生擒之后强制封印。我来强攻，沈洺在旁边防止他逃跑，诸葛先生在后方辅助，随时准备进行封印，斯年负责保护他。”
叶清洛问道：“那我呢？”
北辰扶光瞥了他一眼：“你离远点，不要碍事。”
“……”
没过多久，一行人抵达了城南郊区，停在了一栋烂尾楼前。
沈洺一下车，就发现四周环境熟悉至极，仔细一看，他们的目的地竟然就是叶清洛居住的那栋楼。
北辰扶光对众人说道：“这栋楼阴气极重，里面盘踞着很多妖怪，大家注意安全。”
沈洺忍不住问道：“穷奇就在天台的那个铁皮房里？”
“对，你怎么知道的？”
“……”沈洺面色复杂地看向叶清洛，“叶清洛，你被偷家了。”
叶清洛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沈洺知道和现在的他说什么都没用，就对一旁的北辰扶光说道：“叶清洛就住在这里，天台上的那个破铁皮房是他的家。”
北辰扶光也有些惊讶，皱眉道：“怪不得这栋楼阴气这么重，穷奇倒是会找地方。”
沈洺说道：“这栋楼的妖怪都认识叶清洛，或许让他跟着我们可以震慑一二。”
北辰扶光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可以，你去把后备箱的剑和弓拿来。”
沈洺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里面放着一把细长窄剑和漆黑长弓，正是叶清洛使用的武器。
他取出剑和弓，递给了叶清洛。
叶清洛虽然没有记忆，但在接过武器的一瞬间，一股血脉相连的熟悉感传来，长剑和长弓都向他传递着喜悦和亲昵的气息。
叶清洛忍不住握紧了这两把武器。
“走吧。”北辰扶光见几人已准备完毕，便转身第一个走进了烂尾楼。
沈洺和叶清洛跟在他身后，斯年则推着诸葛先生的轮椅远远走在最后面。
几人走进空荡荡的楼道，整栋楼里的妖怪都察觉到他们的气息，纷纷从黑暗中探出头来，在阴影之中窥视着。
很快，就有妖怪发现了叶清洛，但他们都忌惮着前方的北辰扶光，只敢悄悄跟在后面。
叶清洛感到许多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忍不住冲阴影里的一对金色妖瞳狠狠瞪了过去。
“夜叉大人？”被瞪的妖怪眼睛一亮，向叶清洛传音过来，“夜叉大人！”
叶清洛皱紧眉头没有理会。
“夜叉大人，你怎么了？妖力怎么这么稀薄？你是不是被这些人挟持了？要不要我们帮忙？”
其他妖怪见他和叶清洛说上了话，连忙也向他传音告状诉苦。
“夜叉大人，楼上来了一个好凶好凶的妖怪，他还把您的房子给霸占了！”
“夜叉大人，我们也想把他赶出去，可是他太强了，起码是活了好几千年的大妖，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是啊是啊，肥遗大人被他狠揍了一顿，现在还重伤着不能动弹呢。”
“夜叉大人，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夜叉大人！”
“夜叉大人！”
……
“吵死了！”
叶清洛忍无可忍，大喊了一句，耳边终于清静了。
前面的北辰扶光没有回头，冷声说道：“叶清洛，管好你的手下。”
叶清洛冷哼一声：“我不认识这些妖怪，尽是些虾兵蟹将，一个个都弱得要命，我才不会有这么弱的手下。”
北辰扶光轻轻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周围的妖怪听见叶清洛带着轻蔑的话语，都沉默下来，然后纷纷从他身边退了回去。
叶清洛见这些妖怪不再纠缠自己，脸色才稍微好了一些。
几人一路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走上了天台，一座由废弃铁皮拼凑而成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楼顶。
小屋前立着一根细长木杆，木杆底部深深嵌入混泥土中，而木杆顶部高高挑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影，在顶楼凛冽的寒风中左右飘摇。
沈洺定睛看去，那人影竟是唐时清！
唐时清双肩蜷缩，胸口和腰腹被掏了一个大洞，里面只剩一片空洞。已经干涸的血液将他全身染红，整个人像个大脑袋的晴天娃娃，空荡荡的身体以一种诡异可怖的角度在空中飘摇着。
血迹沿着木杆一直流到了地面，唐时清眼下乌黑，面色青白，早已没了气息。
“道长！”沈洺目眦欲裂，猛地拔出长剑，就要跳上去把唐时清救下来。
突然，前方的北辰扶光伸手挡住了他。
“扶光！那是唐时清！”
“我知道。”
北辰扶光脸色沉郁，双拳缓缓握紧，浑身气势剧变，体内狂暴的气息汹涌肆虐。头顶的日光被突然出现的乌云遮盖，整个天台都暗沉下去。
“轰！”
北辰扶光脚下的混凝土突然破碎，狂躁的气息几乎化为实体，将他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北辰扶光的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深，然后黑色部分蔓延到整个眼白，里面盛着滔天怒火，似乎要将这片天地都吞没毁灭。
“北辰大人……”
跟在最后的诸葛先生震惊得失了语，他跟随北辰扶光十数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狂怒的模样。
“轰隆！”
突然，头顶乌云疯狂涌动，无数道闪电飞快窜过，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
叶清洛上前一步，浑身腾起耀眼雷光，与上方的雷电隔空呼应。
他缓缓取下身后长弓，指尖引来一道闪电，对着前方的铁皮房拉开了弓弦。
叶清洛拉满弓弦，脸色阴沉，两眼死死盯着前方，出声问道：“沈洺，这个人也是我的朋友吗？为什么，我心里这么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