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婶的女儿在夜里的楼道哭泣。

周瞳从楼梯往病房里走的时候遇上了，结合前面的，应该是钱将周婶的女儿难住了。她低着头，说，“别叫我妈知道。麻烦你了。”

“知道。”周瞳应道。

周婶的女儿擦了擦眼泪，往上用力的睁了睁眼睛。

“条件不允许了。”周婶女儿说。

周瞳不知道是经济条件不允许还是身体条件不允许，但是总归是不允许了。

周婶看见女儿来了很高兴，艰难的起身招手，一句话都要喘好几次大气，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我都讲，了吗，你两天送，送一次饭好了，我都这么吃就行，别太耽误你，我都讲不要来住院的。”

“妈，别说这个。”周婶的女儿拿出保温壶的汤。

她小心的盛了一碗，递给他母亲。

周婶尝了一口，女儿看着她喝，说，“又，叫费心熬汤了，鲜的很，就是现在我吃饱了，早上四点多起来那会儿吃面包了，就是这个小伙子他们塞给我的。”

周婶的女儿红着眼睛，说，“你这手都扎肿了。”

“没事，呀没事，呀。”周婶抚着女儿的头发说，“没事呀。”

“一早上就哭！死晦气！”503的大爷很是不满，但是502的母女俩没理她，周瞳放低了声音说，“嫉妒，知道吧？”

周婶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她身上贴了很多仪器，还带着氧气。

周婶的纸篓里面有卫生纸，沾着血迹，周婶把它藏在很里面。

“行啦，你早上班去吧。”周婶往出推着女儿，“我就在这里，还有这小伙子，你快走吧。别在这里搞得一会儿，路上来不及，多歇歇。”

“不用一天，两趟来，两天一趟都不老少跑，外面一会儿大雨，一会儿大太阳的，你老在路上叫我担心。”周婶笑眯眯的，“走，走呗。”

“那一会儿把这蹄花汤喝了，”周婶的女儿说，“不是我要埋怨你，你就要吃什么你就跟我说，别叫我猜，像你说要喝这个蹄花汤，你说你要喝，我直接捎带脚去菜市场，回家都弄上了，每次我都费劲去想你要吃什么，菜市场绕两圈我都不知道要给你买什么。别跟我假客气，别总让我做决定。”

“知道，知道。”周婶往外推女儿的背，说，“去吧，叫去上班吧。”

周瞳嗅嗅鼻子，说：“什么东西酸了。”

“是汤...”周婶瘪了瘪嘴，说，“坏了。”

“酸汤也送来给你喝啊？舍不得扔拿来给你的，我跟你讲老太婆，穷孝顺没得用的，子女啊，还是得有钱才行！”老头每次吃饭都把舌头伸出来仰着头接菜。

“瞎说，八道的。”周婶把帘子拉上了，用尽自己的力气喊，“你换床位去，你别叫跟我这个穷酸的老太婆住在一起。”

“凭啥我换？”老头子夹菜就是翻来翻去的，惹人烦。

周瞳朝着周婶点头，说，“别理她。”

周婶吸着氧气却冒出汗来，说：“小周，你能帮我个忙不？”

周瞳说：“行啊，什么忙？”

周婶指了指桌子上的一药罐子，周瞳打开一看，是一些钱。周婶说，“你能帮我，买个东西不？”

周瞳满脸笑容的问，“什么东西？”

周婶说，“给我女儿，买一件棉袄。要红色的那种，”周婶比划着，“这里要一圈毛毛，这里要一根腰带，红的。”

“夏天，买棉袄？”周瞳问。

“对，要棉袄。”周婶道，“我生病开始，我女儿，就没新衣服了。”

***

城东的窑厂里面有的是过路夫妻。

一般二婚或者有孩子之后组建的家庭都叫半路夫妻，但是在窑厂工地这些地方的都是过路夫妻，彼此路过一下，工地解散的时候劳燕分飞。

周婶一直都在学校里烧锅炉，但是学校的环境跟窑厂差别太大了。

窑厂里面的女人是珍惜物件儿。

周婶面对孙哥的时候是真的动了真格的了，孙哥总是给她钱，叫她把钱攒起来，别太苦了，留给她的女儿。

周婶觉得孙哥人好。

但是女儿可能接受不了。

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寒暑假都有假期，现在没有了，女儿说要来住的时候，周婶犹豫了很久。因为这窑厂里面都是一个房间里面的四张上下铺，二层的铁皮厢式房。

周婶也会跟孙哥住在一起，拉上个帘子有时候也还是挺尴尬，但是工友也经常带女人回来，她们好像都不觉得有啥。

周婶跟孙哥说，孩子要过来。

孙哥说，“行，你陪孩子住呗。”

然后孙哥带着工友收拾出来一个本来堆机器的房间，把机器都推到一边去，□□打了钉子拉上了帘子，又拿过来几个从前这窑厂还有小卖部时候的藤椅跟柜子，就当能吃饭的了。床铺是烂木板拖来晒一晒放了几节水泥砖。

周婶烧完锅炉回来的时候，孙哥带她去看，说，“小女孩儿家家的，跟我们这些男的不方便，简单饬了一下，莫挑。”

周婶当天就把床单什么的布置上了，女儿第二天就要来。

正值冬季，外面的雪压住了一晒场的预制板与砖块，太阳晒在上面，周婶带着女儿去买过年的新衣裳，这钱还是刚刚孙哥偷偷塞给她的，叫给女儿买衣服。

女儿十六岁，这红色的棉袄是她自己选的。

周婶都不敢照镜子，女人臭美在周婶这儿是羞耻的。女儿也陪着母亲看过年的衣裳，周婶很局促，她的衣服大多都是赶市集的时候买的，一个一个的钢棚子里面挂着很多衣服，最贵的都不超过一百元。

周婶是在这个时候遇到那个女人的。

女人细眉桃眼，裹着厚重的皮草外套，她身后跟着几个女人，对周婶的眼神很不友好。

周婶下意识的把女儿护在身后，说：“咋的了。”

女人的耳环特别亮，周婶一下子晃了眼。

女人道：“你孩子叫边上去看看衣裳。”

她的口气不容置喙，而周婶也知道对面的人的身份了。

周婶对女儿说，“你再去瞧瞧衣裳。”

女儿摇摇头。

女人弯腰对这周婶的女儿说，“我跟你妈有话要说，听话。”

周婶的女儿一步三回头。

周婶搂了头发别在耳后，不知道说什么。

“老孙的事。”女人拦着周婶，将她堵在墙角。

周婶望着周围，不禁揪紧了新买的黑色棉衣。

“勾引别人的老公。”女人的眼神凌厉，像钝铁一样砸在周婶的身上。

“不是，我不是，他，他强...”周婶说，“你叫他不找我，我不找他。”

“那你识相点，别干了。”女人说。

周婶还想着自己的退休金，她只会烧锅炉。

“不行。”周婶拒绝了。

“赖上了？”女人问。

“没，你叫他走。”周婶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这样讲了。

女人身后的姐妹看着不好惹，推搡了周婶。

“我给你留着脸，你这么办事是么。”女人闭目，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

她身后的女人周婶婶都还没看清楚她的容貌，只能记得她好像很胖。女人上来就照脸来了一巴掌，“骚东西，下面痒我拿烧火的火剪子给你捅一捅烫一烫！”

女人朝周婶脸上吐了一口痰，远处红色的影子跑过来，护在周婶的面前，“你们要干什么！”

“你妈妈啊，是个大骚...”女人指着周婶的鼻子，却见周婶红着脸一把扑了上去，他们混战在一起，女儿护着周婶，让人把新棉袄都撕破了。白色的棉絮只让周婶记得，原来贵的棉衣里面的毛真的是格外软的，跟她拆了塞进被子里的棉花不是一种黑棉花。

事情的最后有人报警了，那些人都跑了，周婶被拉进了派出所。

周婶满脸淤青的坐在里面，一言不发，派出所的民警嗓门很大，还叫周婶说话大声些。

最后是窑厂的厂长来了，把周婶从派出所里弄了出来，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口，他脚边有一袋红蓝条纹的蛇皮袋，里面装的是周婶为数不多的行李。

厂长满脸的不耐烦，点燃了一根香烟，说，“你女儿在窑厂门口哭得不行，我来把你弄出去，弄出去了自己再去找个活计。”

“厂长，我那个，”周婶在空气里伸着手，看着面前的男人一脸的酒色财气，“工龄...”

“啥工龄工龄，你是啥编制啊？还工龄，”厂长的抖着烟灰，说，“学校那么低的工资，一年好几个月都没有工钱，招不上人才那么讲，而且当时招你那个老头子早就进去坟里头了。”

“而且我就跟你明着讲，他们学校很多老师都没有退休金，那名额早就叫人光了，合计能轮上你？你闹也没用，得上岗资格证，我这儿呢就给你这些钱，当给你工龄买断了。”

“你要是非得去闹那光头，我只能去闹你的女儿，”厂子说，“互相给个面子。”

厂长说完招着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

留下周婶一个人愣在原地。

周婶的胸口喘不上气，刚出了派出所就进了医院。

厂长给的钱也当然孝敬给医院了。

医生说，肺不太好，心脏也不行，心跳不规律，血压也有点高。

年纪大了，哪有不生病的。

周婶带着女儿，学校的宿舍也回不去，窑厂的宿舍也回不去。

周婶带着女儿住小旅馆，周婶问：“妈让你丢脸了。”

女儿不接这个话。

母女俩沉默了好久。

第二天，女儿说，“妈，这个活对你身体也不好，你换个差事吧。”

周婶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周婶的女儿说：“妈，你在我们学校门口卖炒面炒饭吧，要个小车就行。”

周婶有点不好意思，搓搓手说，“同学笑话你，你见到我了别叫我。”

周婶在女儿的寒假里每天都在吃炒饭，吃炒面。

周婶就这样推着一个小摊跟女儿度过了她在这里读书的最后一个学期。

别人都笑话她，不要脸皮，去给人家当姘头，还叫人打进医院打进派出所，职工也没得当了。

小镇的八卦经常让周婶呼吸不过来，她常常能想到那件女儿很喜欢但是被撕烂了的红色棉袄。

下一个学期，她就要去高中了，高中不在这里，太好了。

周婶的女儿没有去上学，她只是装作上学的样子。

半年前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就说了，周婶得进行手术。

周婶的女儿要去打工，不能叫周婶知道，周婶知道了是绝对不能答应的。周婶见过学校那些有文化的人是什么模样的，她做梦也想让女儿变成那样的人，鸡窝里面飞出来一只大凤凰。

她年纪太小了，先是去饭店打工，接着去服装店卖衣服，套头的玩偶她还需要发传单。

两年之后，她只攒得一点点钱，有些老板看她年纪小也欺负她，不给结工资，小高正在那家店里吃饭，看见正在哭的高婶的女儿，小高为了她说了几句话，就这样，他俩认识了。

别人谈恋爱的时候光想着那个事儿，小高就不一样。

小高那时候年纪都挺大的了，但是身边的人说年纪大的会疼人。

周婶的女儿要凑很多钱给周婶做手术，这事儿小高也知道。

小高拿出了全部的积蓄，还上别人家里借了一些钱，都拿给她。

小高说：“我家里给我娶媳妇用的。”

周婶的女儿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小高已经过三十了。

在农村，二十三娶不到老婆都要被人嫌弃了。

“小玲，我，我那方面不行，我，我就是想跟你结个婚，过两年，离了就行，我知道这事情对你来说很不好，所以这些钱你就安心拿着，以后我们分开走。”小高老实说。

周婶的女儿问，“你喜欢我不？”

“我这个事情，可能我爸妈为了面子，还要推在你身上来的，你肯定要受委屈的，所以，你再想一想。”小高说。

周婶的女儿问，“你喜欢我不？”

小高在路边摘得一朵野花，送给了小玲。

周婶是小玲带着小高回来给她看，说自己要结婚的时候才见到小高。

小玲说，她上了高中学习就不行了，以后上了大学也分配不到单位。女儿的主意一直都很正，谁都劝不动，而且女儿拿着一大袋钱，就带着周婶去做手术。

小高忙前忙后的照顾丈母娘，周婶越看这个女婿越顺眼，年纪大点怎么了。

就这样，第一次的心脏支架手术相当顺利，在那个年代，周婶的女儿用钱在烧火的锅炉把周婶扯了出来。

***

红色的棉袄在这儿夏天不好买，周瞳转来转去好久，而且他在这里还要装作腰不好的样子，应建国好像生病了，什么都不想吃，昏昏沉沉的打瞌睡，所以应不尘需要在房间里照顾应建国。

等周瞳终于在一个仓库里找到落灰的红色棉袄，他擦了擦，就给好好叠起来带回去给周婶。

等周瞳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却感觉挪不动脚步。

因为不喜欢503那个老头，所以502遮着半片儿浅绿色的帘，而周婶躺在床上呆滞的看着天花板。

周瞳进去，展开衣服，问，“是这样式儿的吗？”

周婶费劲的想要伸出手，周瞳看见她手指上没有夹着血氧的仪器，问，“婶子，你咋给拔了？”

“嘘。”周婶说，“带着，费劲儿。”

“那也得带呀。”周瞳说，“我给您戴上这氧气，这让您舒服。”

“我不想了。”周婶说，“我女儿，要来了。”

周婶的女儿进来了，她坐在周婶的床前。

周瞳给她们拉上了帘子。

“痛，妈不想了。”

“妈不想跟你假客气。”

“玲，汤，好喝。”

很久很久，502都没有声音。

***

周婶的女儿又在那个熟悉的地方流眼泪，但是无论何时，她的哭泣都是低声的，闷闷的，怕打扰别人的。

周瞳把棉衣送给小玲的时候，她因为哭泣脸颊上起了红疹，她说，“生孩子，别生我这种不孝顺的。”

“也别生我这种没能力的。”小玲笑着哭泣，“我要是说，这么多年借钱看病，早就把我耗得只剩下一张皮，我居然松了一口气，我妈到天上去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周瞳陪着小玲哭了好久，

“做女儿，论心不论迹。”

“你是好女儿，你也辛苦了。”

周婶的女儿沉默地看着周婶被推出去。

桌子空着一个保温缸，蹄花汤只剩下一个蹄花。

“这汤怎么没了？”周瞳说。

“不是早上就知道了吗，汤坏了。”周瞳盖上了跌在地上的盖子。

蹄花汤闷在质量太好的保温缸里，早就酸透了。

周婶的女儿坐在床上沉默地吃着蹄花。

禾伙人气得咬牙切齿！！

我要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