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国去的地方很恶心，他能回想起来唯一的感觉就是恶心，但是他不能觉得恶心的！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可能刘保国终生都不知道，如果同类死了发出的味道就是让人无法接受的，这不是他的错，而且这是一望无际堆山码海的同类。

身边有人在作呕，小队长说上两句话也要吐，他忍住了，但是咽下去了，因为他是小队长。

刘保国眼睛痛，他背着锅铲跟铁锅，腰间还别了一把菜刀，他在这里还要做饭的，他现在炒菜做墩子都有一手 ，小队长说，要是还能回去，让刘保国开一个饭店吧，开饭店的钱大家给他筹，刘保国笑嘻嘻的摸摸脑袋，说：“小队长，咱啥时候回去哩，我给你们做炒鸡。”

“等白鸟来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小队长说。

“白鸟不能做炒鸡/吧？”刘保国说。

“粗俗！说的恁是啥话！咱不吃你的炒鸡/吧。”小队长打了一下刘保国的头，队伍里的少年们都笑了起来，在这个恶劣的环境里，居然大家都松了口气，刚刚的脊背绷得太紧了，队伍里还有一些不懂人事的，也跟着乐，不知道乐啥呢。

礼炮又开始从远处，从头上袭来，刘保国害怕，但是周围的人也都害怕，硬着头皮上，往前面爬，小队长说：“想想家里姊妹，想想家头老娘，咱们再不来，就要她们来了！”

这句话的魔力太大了，好像是中国特有的兴奋剂，刘保国觉得前面好像有黄得发腻的苞米等着他去抢，好像有肥硕的兔子等着他去抓。

刘保国冲在前面，他是个瘦猴子，哪怕是背着菜刀跟锅铲都无法让他慢上别人一点。这里的白天黑夜不明，有时候明明是煞白的天气也会因为礼炮发射到身上金光一闪就晕过去了，再醒的时候天都黑了，或者是黑夜的时候闪光像太阳一样突然蹦出来了，刘保国的词汇不多，他翻来翻去只会讲，眼前亮了，眼前黑了。

刘保国说冷的地方就没有鸟，他开始怀疑小队长说的白鸟还会不会来这片满目苍夷的土地，这里的泥土格外的红，这里的人脸格外的黑。刘保国终于看见了远处有一点点白色的东西，居然是一张笑脸在泥巴中露出的牙。

刘保国害怕了，作呕了，但是前面的人没有撤回来，刘保国不想离他们太远，不然他找不到回去的火车，刘保国不认识字，这里的话叽里呱啦的，他实在听不懂。

老娘跟他说，路长在鼻子下面，但是现在他娘的刘保国的鼻子都烂了，路也烂了吗?

刘保国去追赶他们，遇到一个断了腿的，他出了好多汗，指甲掐进了腿根，他用眼神指着远方的自己的脚，也该叫断肢，问刘保国，那哪吒还能用莲藕接上呢，自己的行不行？

刘保国说这里没有藕塘，那人却突然哭了起来。前面的人大声吼了一句，刘保国前去捂住哭的人的嘴巴，但是他还是要哭，他咬住了刘保国的手，刘保国是学过野外生存的，他知道，口器越窄，咬合力越大，就比如一样大的狗跟一样大的猫，猫咬得更厉害，人的话，比猫还厉害一点，所以，他真的很疼。

刘保国稍微一松手，那人又哭起来，前面的人又恶狠狠的嗷了一嗓子，刘保国咬了一口自己的袖子，又捂住那人的口鼻，礼炮炸过来了，刘保国捂住他翘着屁股把头埋在泥巴里，说是泥巴，刘保国明明看见了人的大肠，软绵绵的，他之前杀猪的时候就都认全了。

刘保国在外面没有动静的时候抬起头，松手了，说你可以哭了。

但是那人已经不会回应了。

刘保国怔住了，刘保国跑了。

刘保国没告诉别人他捂死了一个人。

刘保国跟着小队长继续往前走，前面越来越冷了，小队长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他能把自己的手扭来扭去的，说，厉害吧。

刘保国说这里的路怎么越来越滑了，也越来也软了，小队长说，俺爹给俺铺的路，走起来像在棉花被子上头一样。

刘保国说，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了。

小队长说，要是越来越多才见鬼了哩！

哈哈，刘保国笑了起来，旁边的人也笑了起来，刘保国望向无尽的黑烟，他害怕了，白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

“嘿嘿，”脚下传来一声轻笑，刘保国惊呼，这不是还多了一个哩！

“叔对不住你们哩，”闷着头的男人被几个少年翻了过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说。

“对不住啥？”小队长问。

“没啥，就是对不住。”男人猩红着眼睛，想伸手去抓刘保国的手，嘴上到：“你像俺娃。”但是伸出的手没手指，只有一截尖尖的软肉，他怕吓到刘保国，说：“叫你们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叔，叔恨，恨啊。”

刘保国摸摸这个男人的脸，他一定不知道他的脸比手还要吓人。

男人道：“有莫得刀子给俺留一把，俺痛得很。”

刘保国歪着头问，叔，你是要等俺们走了自己杀吗？

男人愣了一下，说，怕吓着你们了。

他已经看不清这遍地如碎片一般的皮肤了，如果有天他知道，游戏里的人物皮肤需要收集，那叫皮肤碎片，会不会想起现在这一幕生理性的觉得恶心，但是应该不会吧，因为那个时代的皮肤碎片，是哪怕蓝色星球的另一面正在下刀子飞血肉，这里的孩子依旧能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的收集皮肤碎片。

刘保国道，俺有菜刀，但是还要做饭哩。

男人说：“趁着天还能看，走吧。”

刘保国留了一个玻璃碎片给他，这是在食堂的时候有半瓶糖水，刘保国如饮琼浆的喝完，又在河里洗干净了瓶子装着路上喝水的，但是早就碎掉了。

刘保国再往前走的时候，天黑了，这里的瘴气比山里的还狠，混着不知名的味道，他的头开始发晕。

他开始跟不上众人的脚步，眼看着他们离开喊了好多次却没人回头。刘保国在瘴气里睡了一觉，起来就开始迷失方向，但是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就看着脚印子他都能追上。

可是，脚印子不见了。

前面只有一堆死人。

死人的旁边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蓝眼睛的男人，刘保国觉得他是妖怪，拿着菜刀就要劈砍。但是人未走近，却被一把抓住，身后的男人轻声道：“别怕，我们来了。”

刘保国想哭，但是他不敢，他想起了那个哭泣的少年。

刘保国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是他不敢用力，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捂死的少年。

刘保国失去了小队长，重新又有了新的地方，没人提那些事。

刘保国再也不会杀猪了，让他去按他都不敢，他不敢看任何活物的眼睛，总能与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刘保国去扛沙包，去扛活人死人半个人，去捡东西，铁的都可以捡回来。

但是回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刘保国跟着他们又去了。

他不想再看别人的眼睛，只有这些人的眼睛，里面有东西，看了会让人不觉得恐惧，刘保国等，白鸟怎么还不来。

刘保国死在刺刀下的时候，才十六岁。

刘保国至死都不知道那个地方，叫松山。

刘保国不知道这场战役会青史留名，他在不认识的叔叔擦着眼泪的时候，郑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跟籍贯。

刘保国躺在人堆里的时候都觉得热了，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白鸟什么时候才会呢？边上的叔叔们唱着歌，他们唱：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

刘保国起不来了，他好困。

他想爹，想娘，想祠堂的雪菜，想小队长，想白鸟。

***

刘保国走了好远，好久，他听见礼炮声就害怕，凌晨四点的少年郎应该起来跑步锻炼，不然等炮仗扔过来的时候他们跑都跑不掉！他不喜欢流动的红色，食堂的人说所有东西都是大家伙儿的，他记得那些大人总要上课，去上课就有掉落的粉笔头玩，写粉笔字的叔叔说，这里曾经是天府，是农业大区，是祖师爷诸葛亮选中的地方！

写粉笔字的叔叔说，保国，等你长大了，仗应该打完了，你以后要做个厉害的大法官，把一切伤害我们国家的人都抓起来。

刘保国说，我不去，我要开饭店，小队长说他们要去我的饭店吃饭，可是我没有钱，小队长说他们给我筹钱。

可是小队长死了。早就死了。

写粉笔字的叔用眼镜腿儿按了按眼角，说，好，回去开饭店，等白鸟来的时候。

刘保国跋山涉水的回了那片坳子，坳子等他太久了。久得长出了房子，长出了马路，长出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刘保国被抓了，因为他去偷枪。

是副食店的玩具枪，刘保国看不到自己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刘保国喊道，不规范！这个制式/枪不是这样的！你们造错了！

刘保国可是背过枪的，他是个瘦猴，每次去战后区抢东西的东西他跑得最快，抢得最多，把兜子塞得满满当当。

对面的警察让他登记姓名，他可没忘呢，他郑重写下：刘保国，中国远征军第71军娃娃兵方阵！

不知道对面的人怎么了，他们自此再也没管刘保国，还老给他送东西，刘保国才不要呢，有手有脚的，让他们送算怎么回事儿？那把他们抢走的枪也按照刘保国说的重新招人焊了，送给他了。刘保国背着一把玩具枪，在这个时代像个神经病。他立整了领子，才不管这些人怎么看他。

白鸟会来吗？

白鸟来了。

虽然只有一只，刘保国听见了，它叫建国。

建国，保国，刘保国哈哈一笑，这鸟，必须是自己的，我管他偷还是抢呢，等了那么多年的白鸟，它终于飞过刘保国的上空，掠过红色的旗帜，一伸手，就能捉到它。

虽然小了点，不过也能将就。

哈哈。

刘保国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96章 拯救神经病［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