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灵鹫宫所藏美酒甚多，日日给萧峰这般喝着，倒也没下去多少。这日萧峰闲来与虚竹喝酒聊天，忍不住问他道：“二弟啊，我看你现在身为灵鹫宫主，又得如花美眷，神色间为何总有郁郁之意？”

虚竹呆呆摸了摸脸道：“就如初见时的大哥一般吗？”

萧峰没想到他竟拿自己做比喻，回想当时自己那副萧索之态，呵呵笑道：“有点罢，你是怎么了，可愿与大哥说说？”

虚竹叹道：“现在的日子确实很好，但是我心里不开心，是因为终究做不成和尚。”

萧峰也没料到是这般答案，道：“若是三弟在这里就好啦，我虽一身武功源出少林，但佛法我可一窍不通。”见虚竹又在叹气，继续道：“但我有几句话你听听对不对啊，佛法虽然存在，但是并无定形，在哪里都能学，到哪里都能拜，你若愿意还可以随时去找几个高僧谈论几番。但是现今平静地生活，及你心爱之人就在身边，你若执意回去做和尚，就全都没有了对不对？”看虚竹低头深思，复又道：“你大哥我不太会说话，但若我选择，我宁愿陪在阿朱身边信佛，而不知出家信佛后，却再无阿朱陪伴，不知你心中是不是也有同感？”

虚竹沉思片刻，说到：“大哥说得对，只要心存佛教，向慕正法，即心即佛。学习佛法，本就当圆融。谢谢大哥，拘泥不化，乃是我天性中的大病。”说着满脸喜容，阴郁之色尽去。

虚竹能够想通，萧峰也是开心得紧，忙又斟满一碗酒递给他道：“想通了就来，干！”虚竹亦是呵呵笑道：“干！”

半月多后的一天，灵鹫山上下起鹅毛大雪，将原本生机盎然的山头，铺上了一层厚厚地白被。在慕容家时，阿朱的冬天都是在南方过的，后来要么没有时间，要么没有心情，一直从未好好地玩过雪。

这日晨起，普一出门，萧峰就发现原本兴奋到直跳脚的阿朱忽然不见了，转头看去，发现她正窃笑着捧起一个刚攥成一团的雪球，一见自己到转身，忙丢了过来，结果准头和力道都不足，斜斜地落在了自己脚边后碎成一片。

没能一举偷袭成功，阿朱赶忙又低下头去攥起雪球来，萧峰见她如此，立时玩心大气，运起“擒龙功”直接吸起一个雪球，在她还没起身前就向她砸去，萧峰特意没有将雪球吸得很实，打在阿朱肩头立时碎成粉末，未令其感到丝毫疼意。

阿朱被打中后也不恼，一手端着雪球，起身后笑着跑近了几步才叫道：“大哥，看招！”说着雪团就往他肚子上砸了来，见他躲都不躲就受了自己一球，叉腰嗔道：“你都不躲，就不好玩了嘛。”

萧峰无奈地踱步上前，帮她掸着一头青丝上零散的雪片，说道：“我若躲时，你那砸得到的。”说着手一低，揉搓起她微微发红的小手道：“我去找双手套来，然后再玩雪可好？”

阿朱扁扁嘴，一下挣脱了他的手掌道：“那我找阿紫和清露玩去。”说着转身就要跑，却被萧峰拎着帽兜一把捉回。

萧峰看着眼前这明显因玩不尽兴，而跳脚不依的妮子，一把揽过道：“人家一个自来了就不愿出门，另一个是公主贵女端庄得紧，又有谁来陪你玩。”看看她泫然欲泣的眼神，及意欲争辩的小嘴，一俯头吻了上去，将她的不满尽数封在嘴里。半晌才放开她道：“阿朱，咱们玩堆雪人可好？”阿朱被他吻得一腔怨气早已消散了泰半，也知他是不欲让自己离开，欢欣得很，听得他还有别的玩的，更是开心，便欢欢喜喜地跟他取手套去了。

这一上午萧峰陪着阿朱堆了大大小小六个雪人，看她还犹豫着要不要堆，疑道：“你堆这么多干嘛？”阿朱兴致勃勃地拿起跟树枝，边在雪人脸上戳出五官，边缓缓说道：“你看，这个是你，这个是我，这个是阿紫，这个是二弟，这个是二弟妹，这个是三弟。”画完一扔树枝，掸掸手道：“也不知三弟追上王姑娘没有，所以也不知要不要堆第七个。”

萧峰轻笑着从阿朱身后拥住了她，说道：“若是三弟他继承了你爹爹那副性子，那你还不得堆个满院啊。”

阿朱甚是愤恨地道：“谁知道呢，木姑娘和灵妹妹也都对他好得很。不过大哥，我这心里自从有了你之后，就再也装不下旁个人了。你说爹爹看着也对娘很好很好，他是怎地做到装了一个又一个的呢？”

萧峰笑着蹭蹭她的发边道：“这你来问我，我怎能知道，遇见你后，我这心中也就只有一个你啊。”

阿朱听得萧峰如此说，虽未听到答案，也实是开心得紧，往他怀里腻了腻道：“也是，不过也不知道娘怎样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怀念之意，萧峰道：“我们见过三弟后，去看看你爹娘可好？”

阿朱往他怀中又缩了缩后，方才点头道：“此时他们在一起，应该也很快活罢。”

萧峰忍不住嗤笑出声道：“你这想起了他们，可要再堆几个雪人？”

听出他的调笑之意，阿朱轻“哼”一声，摇摇头道：“不啦，不过大哥，你看咱们一起堆得这几个雪人，你最喜欢哪一个？”

萧峰低头看看她含笑的眉眼，忍不住在她颊边落下一吻，温言道：“我最喜欢你。”

“大哥！”阿朱对着萧峰抬头娇唤，正欲再言，却见虚竹走了进来，忙轻轻一挣，脱离了萧峰的怀抱。

虚竹眼见打扰了他们，挠挠头尴尬道：“大哥，我有点事要跟你说一下。”

萧峰忙点头应是，随即拉过阿朱嘱咐道：“我离开一会儿，你别乱玩雪，注意保暖。”阿朱拉着他晃了晃道：“知道啦，你快去吧。”说着便松开了他的手掌，目送他和虚竹一同离开。

萧峰随虚竹离开后，见他一直讷讷不言，于是先开口说道：“二弟，有事不妨直言。”

虚竹深叹一声，方才缓缓道：“大哥，三弟个消息本是要先去辽国传给你的，正好人去了时你们已经离开，找了许久才找到我这，已经有些晚了。”

听得是段誉这般周折地来找自己，知必非小事，忙问道：“究竟何事？”

虚竹道：“其实此时我也知道，只是不知你们可否收到讯息，便也未提及。而且这消息其实也不是给大哥你的，是给大嫂的，但我想了想还是先交给你，麻烦大哥你委婉地告诉大嫂了。”随后虚竹在萧峰满是疑问地目光下，取出了一张叠得齐整的信纸，继续道：“段正淳段伯父以及他的全部夫人们都死了，包括阮伯母，而且是慕容复干的。”说完才将信纸递给萧峰。

萧峰一下愣怔住了，未及深思就想着这消息阿朱听后得有多难过，一边是她亲生的父母，另一边是她的慕容公子。

见萧峰不接，虚竹又道：“大哥，详细过程都在这里，还麻烦你先消化一下，再转述给大嫂罢，不然我怕她撑不住。”萧峰这才转过身来，连忙道谢接过，在虚竹离开后，才颤抖地打开信纸，看了起来。

萧峰在大雪中伫立良久，实也没想好怎生与阿朱诉说，算了算时辰，也怕阿朱等的久了，才收好信笺，找阿朱而去。

阿朱正在院中荡着秋千，见萧峰归来，一个使劲顺着秋千力道就往萧峰身上窜去。萧峰忙一把抱好在空中蜷成一团的阿朱，就这般团在怀中搂好。眼见萧峰面色微微不虞，奇道：“大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萧峰不松手，心下叹息，长痛不如短痛，抱她回房，扶她坐好后，自行坐在她道身侧沉声道：“阿朱，有个不好的消息，但我希望你知道之后，不要太过难过，不管怎样，大哥都在，好么？”

阿朱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沉声道：“大哥你说。”

萧峰攥好她的小手后道：“三弟传来的消息，慕容复杀了你父母。”

阿朱瞳孔微缩，双眸放空，握着萧峰道：“大哥，这是，这是真的吗？”眼见萧峰点头，阿朱只觉心中一阵一阵地抽疼，似是要抽空她所有的力气一般，勉力抬手抚着胸口，双眼望向萧峰，一字一顿地道：“是慕容公子，亲手杀了我父母？”萧峰回道：“慕容复杀了你父亲所有的情人，你父亲是伤心殉情自杀。但是跟被慕容复所杀，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阿朱攥紧胸口衣襟，朱唇轻颤，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双眸圆睁，眼珠不断滚动，却怎生也聚不了焦。萧峰着实心疼不已，她若是哭出来倒还好，自己还能劝着几分，如此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明显是伤心已极，只得努力去撬开她道话匣，于是轻声道：“阿朱，你要想去找那慕容复讨个说法，我随时陪你去。”阿朱缓缓，方摇了摇头道：“可……他是公子啊。”她终究还是心软啊，萧峰轻叹一声，万分疼惜地抱过她。

“大哥。”听得阿朱靠在自己怀中轻轻唤他，萧峰忙道：“我在。”

阿朱缓缓言道：“我想说点不知轻重的话，你可千万别怪我啊。”

“你这丫头，”萧峰微微愠恼，终是不舍得斥责于她哪怕半个字，仍是柔声道：“我早说过，我这一生一世，都是不会怪你的。”

阿朱轻轻抱过他的臂膀，深深将自己埋入了他的怀中道：“大哥，若是当年在小镜湖畔，你答允了我，先去雁门关外陪我一年，会不会我们此时已经连孩子都有了呢？”听得她如此说，萧峰委实难过不已，心道：“是啊，若那时先行离开，后面自会慢慢查清真相，我们可能早就实现塞上牛羊之约了，虽然现在这样也很好，但阿朱受伤这一遭，着实吃了不少苦，我两人更是差点死别，全都是怪我，当年过于意气用事，过于执拗。”想到此处，抱着阿朱的双臂紧了又紧，放似生怕一放手她就又要消失不见一般，沉吟间听得她缓缓又言道：“所以大哥，阿朱不要报仇。因为不管报仇多少次，我爹娘也不会复生了，只会徒增烦恼。”

萧峰蹭着她的头顶，将她深深拢在自己怀中，爱怜道：“好，好，不报仇。”语毕听她又喃喃道：“可是大哥，他是公子啊，他是公子啊！他怎能……怎么是他啊！”说着终于抓着萧峰的臂膀，哀哀哭了起来。萧峰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默默地安抚他，听得她继续有些语无伦次地哭道：“大哥，咱刚说了去看看爹娘，可是就……大哥，我还没能跟他们好好说上一句话，我还没有亲口叫过他们爹和娘啊。”说着已是泣不成声，再难成句。

萧峰也忍不住跟她一起湿了眼眶，悄悄在她头顶抹了一把眼泪道：“但你说得对，他们在一起，应该也很快活。他们是死在一起的，岳父他更是为了情自杀的，他心里是有岳母的啊。”听得他如此说，阿朱“哇”的一声，哭得反是更凶。

萧峰哪里会哄人，旁人自不必提，他根本就没去哄过，就算是对着阿朱，平日里阿朱虽偶有轻嗔薄怒，那都只是为了跟他撒撒娇，又不是真的生气伤心，自是一哄就好。此刻阿朱真的伤起心来，萧峰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自己一句话说出，阿朱哭得更加伤心，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那里说错了话，忙止了声，避免说多错多，只得紧紧地抱好她轻拍她后脊，希望她能哭得舒服点。

直哭过许久，阿朱才哀哀止了哭声，从萧峰怀中抬起脸来，萧峰看去，见她通红地眼眶中仍止不住地断续落着泪滴，脸上泪痕遍布，一张脸哭得跟小花猫似得，心疼中不免还有些好笑。按下心中笑意，萧峰伸手捧着她的脸颊，为她不断抹去去泪痕。见阿朱仍是一下一下地在他掌心抽泣着，但明显已是缓过一缓，萧峰这才取出信笺来递给她。阿朱将下巴兀自支在他的掌心中看去，先是哭得更凶，念道：“大哥，包三哥也被慕容公子杀死了。”在萧峰正对她又汹涌而出的泪水有些不知所措时，却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你那三弟这般没正形的样儿，竟也做了皇上。”

萧峰见她终于笑出声，那哭中带泪的小模样煞是可爱，一时间竟只痴楞楞地看着她，忘了回答。

阿朱抬眼见他这副样子，自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伸指戳了戳他，嗔道：“大哥。”

“啊”了一声，萧峰迅速回神，暗道一声该死，才回她道：“嗯，我也没想到，他一个王爷之子，竟继了位。不过阿朱，他是皇帝就不方便出来了，二弟与我说打算直接去大理都城过年，你和阿紫也可以祭拜一下父母，你道如何？”

阿朱点点头，这安排甚是妥当，她岂有不允之理。但忽然想起一事，忙问萧峰道：“你告诉阿紫了吗？”

萧峰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以她的性子，倒也不会过于伤心罢。”见她似有所思，捧着她小脸的双手一搓，继续说道：“还想着旁人，你可好点儿了？”

阿朱一闭眼，微笑着一头将自己脑袋全部埋在萧峰宽厚的掌心后，方才喃道：“有你在，我怎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