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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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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蒂娜走后,伊丽莎白并没有在宴会久待。她仅礼貌性质地与那位有投资意向的子爵跳了一曲舞,随后便退出舞池。

今天晚上她见到了不少所谓的贵族,也与货真价实的富豪们互道晚安。等玛蒂娜走后,伊丽莎白才发现原来他们并没有那么亲切。恰恰相反,他们倨傲得很,并真情实感地看不起她这样一个明显带着德文郡与伦敦口音混杂的人。

伊丽莎白明白,她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帝国金字塔顶端的人群中发展人际网络。等玛蒂娜在第二曲开始并泼了那位莫里亚蒂伯爵一身香槟后,伊丽莎白在第二曲结束时也礼貌地向周围人道别,离开此处。

她并没有直接追随玛蒂娜的步伐。因为她隐约察觉到,玛蒂娜小姐有一些私底下的工作,这些工作见不得光,而且不宜与她分享。作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她必须懂得保持距离。

伊丽莎白慢慢散步到甲板上。夜晚的大海深黑一片,海面与夜空都如泼墨般漆黑,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不分彼此。船舱内的光透过窗户照到甲板上,和船舱外惨白的照明灯交织在一起,破开黑暗的一小角。海上的夜风格外冷,以至于没什么人在这时还待在室外。

她听见女人的哭声。

伊丽莎白向哭声寻去。

那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这个年纪几乎可以称为少女。她抱着一块画板以及用夹子夹在一起的厚厚画册,蹲在地上茫然且无助地抽泣。当伊丽莎白来到她身边将手帕递给她后,她露出羞涩的神情,将画册中的一页翻开给伊丽莎白看。

一副未完成的速写,正是伊丽莎白刚刚在甲板上的模样。

“我喜欢画画。”年轻姑娘说,“我父亲是个画家,从小他就教导我和我弟弟一起画画。我画的比弟弟还要好。”

伊丽莎白耐心地听下去。她在等那个“可是”。

“可是弟弟的画能卖出去,还能在画展上展出。可我的画从来不能展出,更不能卖出去。所有人都知道弟弟,从来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她赌气似的踢了一脚甲板上堆成一团的湿漉漉的绳索,站起身,面向无边无际的黑暗发泄抱怨:“凭什么?我比他优秀,凭什么我不能被看见!”

风声立刻吹散了她的抱怨。

伊丽莎白反而笑了。

她递出一张名片给她:“这是我的名片,也许你知道卡文迪许服装公司,她们现在缺一个能够为新季度时装设计宣传画的画家。”

年轻姑娘晕晕乎乎地接过名片,盯着上面“卡文迪许服装公司”的字样,最后将视线落在“伊丽莎白·巴托里”后面的“manager”这个单词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言地目送伊丽莎白返回船舱。

几秒后,她激动地尖叫一声,冲到甲板边缘,扶在栏杆上,冲海浪放声呐喊:“全世界都要知道我的名字!世界在我脚下!”

海浪与风声掩盖了她的“不得体”,让她得以尽情发泄。

回到船舱的伊丽莎白听到外面模糊的呐喊,笑了一下。

少女是什么样的?是野心勃勃、自我中心、蔑视一切、无所畏惧。她们尚未被拔去尖牙利爪,尚未被规训为贤良淑女。

“那么这位小姐呢?”有人从另一边过来,疑似指向伊丽莎白,“你总说不出这位小姐的父亲的职业。”

是几个中产阶层的女士,被她们围在中间的一位有些……有些花枝招展的男性。

原谅伊丽莎白不得不用“花枝招展”这个词形容他。恰恰相反,他打扮得并不复杂,不是那种标准西装,而是简单的衬衫与外套,甚至没系领带。让她觉得他“花枝招展”的,是他此时正以一种轻松的姿态在女士们面前展示他在才智上的特长,并以女士们的夸赞为乐。

“那位女士吗?”他一手颇为轻浮地将额前蜷曲的黑发撩往脑后,以一种潇洒的姿态打了个响指,“那位女士的父亲无关紧要。她的身份是自己给的,而非她的父亲。如果真的要探讨的话,那就是一名中产阶级普通乡绅吧。”

“不可能。”一位女士笑盈盈地反驳他,“我看见这位女士从一等舱的宴会厅出来的,而且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最时新名贵的卡文迪许绿布料做成的礼服,这种布料现在还没在世面上公开售卖呢。她一定是一位贵族,或者富豪。”

“你说对了。”他说,“她是富豪,但她的父亲不是。”

面对女士们惊讶的神色,他颇为得意:“她是一位顶级贵族大小姐手下的黑心资本家。我说对了吗?女士。”他刻意强调了“顶级贵族大小姐”,语气中带着埋怨似的熟稔。

伊丽莎白不由侧目。

她摆出社交性质的礼貌微笑,微微颔首:“你说对了,先生。”

她并不否认他话中的每一个单词,包括“黑心”。

簇拥在他身边的女士们发出小声惊异的欢呼,而他却只身来到伊丽莎白面前:“想听听为什么吗?”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将他想要炫耀的心堵了回去:“不,谢谢。”

她猜他是玛蒂娜小姐的熟人。

“呃!”

他明显地后退了一步,有些苦恼地挠挠后脑,将本就不服帖的黑发挠得更加凌乱。他显然想问些什么,但又因为别扭的性格而问不出口。

“伊丽莎白小姐,你在这里。”

高大的银发女仆从来不将眼力见浪费在大小姐以外的地方,干脆利落地打破尴尬的气氛,直奔主题:“大小姐让您尽早回去将礼服换下来。”

卡文迪许绿。

伊丽莎白知道这种染料的毒性,每天在纺织工场走群众路线的她更知道制作这样一套裙子需要多少剂量。但为了达成目的,她不惜以身犯险。

玛蒂娜欣赏这种狠劲。

伊丽莎白点点头,先行一步离开,而后一步离开的玛丽安则被叫住了。

“玛丽安。”夏洛克语带嘲讽,手扶在额前,指缝溢出几绺黑发,“……看来大小姐最近过得不错?替我向她问好。”

女仆脸上没什么表情。即使她的身高与夏洛克持平,但这并不妨碍她居高临下地看他。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玛丽安微笑道。

“哈?”

夏洛克立刻炸毛。

这个女仆装什么傻?她当初不是全程在场吗?那年在剑桥大学,玛蒂娜是怎么带着拿捏麦考夫的目的与他结识的,又是怎么把委托交到他手上的,以及——

玛丽安面带怜悯,假意安抚他:“福尔摩斯先生,抛开事实不谈,大小姐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没等夏洛克再说什么,玛丽安轻飘飘道:“何况她不是给钱了吗?”

夏洛克:“……哈。”

他忽然感到肌肤刺痛,似乎是当年那个被某人恶劣地笑着故意咬破的伤口尚未愈合。

*

万众瞩目的船上歌剧《阿依达》终于拉开帷幕。

灯光昏暗。玛蒂娜坐在正对着舞台的二楼包厢,那是看戏最好的位置。红丝绒帷幕打造了极佳的隐私性,使外人难以看清包厢里发生了什么,而包厢里的人却能将舞台与观众席上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底下的坐席中是一片片涌动的黑魆魆的人影,海浪一样攒动着。人们压低嗓音,交头接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交响乐团中的小提琴率先奏起悠扬的琴声,其余乐器先后加入,由悠扬至激昂,最后渐渐转弱。舞台上的幕布徐徐展开,舞台下的光影随之变幻。包厢两侧的科林斯式柱上的雕花投下一片长长的影子,几个天使头像在光影变幻间,衬得有几分阴郁。

女仆玛丽安端上红茶,为大小姐斟上一杯后,再将红茶递给隔着茶几坐在大小姐对面的阿尔伯特。做完这一切,她安静地退到包厢的阴影处,静静等待大小姐的指令。

阴影下,女仆非人的黄金色瞳孔紧紧追随她的主人的苍白脸颊,散发出摄人的幽光。

阿尔伯特并没有与玛蒂娜寒暄推诿,而是直奔主题,赶在大小姐不耐前,率先将黑丝绒珠宝盒从怀中掏出,放在桌面上。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珠宝盒的一端,将它推到桌面的另一端,直到抵达玛蒂娜骨节分明的手边。

玛蒂娜手掌侧触碰到珠宝盒,黑丝绒的质地柔软丝滑,触感微痒,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体温。她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移开手,等待余温散去,终于拿起珠宝盒,拨开开口处的鎏金插销,打开盖子。

一枚制作成眼型的男式胸针安静地躺在黑丝绒衬布上,中间镶嵌着一枚完美无瑕的绿松石,作为这件珠宝的点睛之笔。

“这是什么?”她故意问。

阿尔伯特轻描淡写地避开她最不想听的话题:“物归原主。”

“这不合规矩吧?”玛蒂娜念到“规矩”这个单词时,意味颇讽刺,“像你这样一位得体的贵族男士,手上怎么会有一件来自我这种人的珠宝呢?”

阿尔伯特放在桌面上手微微攥紧。

什么叫“我这种人”呢?玛蒂娜小姐是哪种人?

是受人畏惧、也受人嘲笑与觊觎的“疯女人”。但在他眼里,她和他,也许是同类人。

阿尔伯特不想讨论这一点,于是他以委婉的口吻解释:“这是属于卡文迪许家族的东西,也许是卡文迪许公爵曾经与家父有过约定。但是家父去世许多年,约定自然早已不做数,所以我想归还给你。”

“既然如此——”

玛蒂娜眼中神色堪称恶劣。她捡起珠宝盒,手臂一扬,精准地丢进女仆的手里:“玛丽安,把它烧了。”

玛丽安没有说话。她轻轻勾起嘴角,点头躬身以示顺从,捧起珠宝盒退出包厢。

“公爵处是否有属于莫里亚蒂的东西?”

“烧了。”玛蒂娜轻飘飘地回答,“十几年前那场大火,把卡文迪许旧宅烧得一干二净,尤其火是先从家父房间里燃起来的。”

阿尔伯特略一点头。

凭他猜测,卡文迪许公爵恐怕早已葬身火海。现在这个活着但重病缠身在德文郡养病的公爵,大概只是大小姐制造出来的假象,只是为了财产能够依旧为她掌控。

——财产。

这也是阿尔伯特想展示的诚意。

他刚要说话,肩膀上却忽然攀上来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将他往下一按。玛蒂娜骨节分明的手精瘦有力,牢牢地箍住他的肩膀,手指几乎要扎透他的衣服陷进他的皮肉里。

苍白的面孔忽然探过来,几乎就在他面前。隔在二人之间的茶几本就空间逼仄,自然也阻挡不了什么。

茶杯随着她的动作翻倒在地,浸湿了深红的地毯,晕开血般的颜色。

就像她的嘴唇。

鲜血般的嘴唇勾起明显的弧度,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意,而是一种癫狂的、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弧度,连带着她那双冷色的眼睛也闪烁着癫狂的光芒。

“从那天起,他们都说我疯了。”她眼中病态的光芒欢欣鼓舞地跳动,如一簇火苗,“你觉得我疯了吗?”

阿尔伯特避无可避。他侧过脸,脸颊几乎擦过她的嘴唇。逼仄的空间中,雪松清冷的气息弥漫交换。

“你呢?”他平静地反问,眼底深深埋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恻隐动容,“你觉得你是吗?”

玛蒂娜没有正面回答,她松开手,转头看向舞台中央。昔日的公主阿依达在战争中沦落为女奴,她小心翼翼地登场,投向爱人的目光隐晦又凄凉。

“哈!”

玛蒂娜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声尖锐刺耳。

“别担心。”她重新亲亲蜜蜜地揽上阿尔伯特的肩膀,强迫他与她对视,“虽然你现在不敢判断,但如果你娶了我,那你就敢了。”

阿尔伯特忽然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玛蒂娜骤然变了脸色,那张充斥着癫狂扭曲笑意的脸平静下来。她幽幽笑起来,语气中满是嘲讽:“如果我没有成为疯子,那我现在就是莫里亚蒂夫人了。”

莫里亚蒂夫人。

阿尔伯特放在桌面上的手动了动。他无可躲避,无奈地被玛蒂娜钳制住,任由她一边冷静地吐露刻薄的话语,一边亲热地与他勾肩搭背。

“如果我成了莫里亚蒂夫人,你会怎么对待我呢?嗯?”她一下子甜甜蜜蜜地笑起来,“你首先会获得五百万英镑的财富作为我的嫁妆,成为真正的富豪。然后呢?你会怎么对我?你会爱我吗?然后与我接吻、上/床吗?你的身体很好,不会像我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迟迟没法让妻子怀孕。让我想想,我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时,我才几岁?”

她恶毒地报出数字:“二十岁?十六岁?还是十四岁?你猜,我会在什么时候死于产褥垫?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婴儿撕裂产道,死于失血过多?”

阿尔伯特捉住她撑在桌面上的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腕攥进虎口里,手指不可遏制地轻微颤抖:“玛蒂娜。”

“那好吧。”她轻飘飘地换了个话题,“那就当我活了下来。那在这之后呢?作为莫里亚蒂夫人,我能干什么呢?日复一日地为你打理财产,满足你的欲/望,生儿育女,指挥仆人打扫卫生,为你的贵族体面主持宴会、茶话会、沙龙,在你的首肯下挥霍钱财、出门社交。成为一个免费的管家、清洁妇、保姆、女仆长,——以及ji/女。”

阿尔伯特闭上眼睛。

他没资格说什么“就算你成为了莫里亚蒂夫人,我也不会让你成为那种人”。想想吧,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竟然需要他的同意。

可她说的那些,生儿育女、打理家庭、在丈夫的首肯下使用金钱,是这个时代每个妻子“应有”的样子。

“到那个时候,我才是真正疯了。”玛蒂娜鲜血般的嘴唇轻轻吐露冰冷的单词, “我会像苍白的藤蔓一样将触须死死地扎进你的身体里,因为我作为莫里亚蒂夫人而活,既没有钱财,也没有尊严。我会歇斯底里地质问你,你不在家的时候都去了哪里。我会疯一般地害怕你不爱我、抛弃我,也会在看见丈夫心血来潮领养了两个孩子时癫狂地排斥他们,因为我怕他们是你的私生子。我会这么对你,也会这么对我们的儿子,然后让我们的女儿成为下一个我。我活着被禁锢在莫里亚蒂宅邸,死了被禁锢在刻着莫里亚蒂夫人的墓碑下。”

“到那时,你就可以皱着眉头,失望又愤怒地说:‘玛蒂娜,你疯了。’你还可以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个十四岁的你可不是现在这样的歇斯底里。 ’不是吗?”

阿尔伯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知道玛蒂娜说的是对的,他甚至想到自己许久不曾回忆的母亲。那个肤浅、虚伪、一惊一乍、心胸狭隘、歇斯底里的女人,她在未婚前是否也如十四岁的玛蒂娜那样生命力旺盛,又或者已经被培养成了“莫里亚蒂夫人”应有的样子。她是否一开始就如此歇斯底里,还是身为莫里亚蒂夫人的生活让她变成了令人厌恶的模样。

他低垂下深褐色的睫毛,浓重的阴影在翡翠绿的眼底堆积酝酿,即将汇聚成伦敦上空那厚重如铅的乌云与连绵不绝的倾盆暴雨。

他感到脸颊灼热,似乎是玛蒂娜的目光正毫不避讳地细细观察他,描摹他的每一丝神色变化。她笑起来,钳制他肩膀的手松了,转而伸向他的脖颈。就在阿尔伯特以为她会掐住他的脖子时,她只轻轻地以手掌托住他的下颌,让他面向她。

鸦黑的发丝从他脸颊侧划过,阿尔伯特这才恍然惊觉他们竟然离得如此之近。茶几桌面的两杯红茶早已在地毯上凉得透彻,连茶香也所剩无几。乐队的节拍透过墙壁与地面传导而来,震颤得他心脏发麻。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更加冷静,却品尝到了苦涩。

“现在你可以吻我了,阿尔伯特。”

鲜血般的嘴唇吐出陷阱似的单词,让他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她的毒牙刻上深深的痕迹、注入毒液。

阿尔伯特低低地叹气,抬手覆在她的眼睛上,遮挡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也抵挡了她的动作。

“我很抱歉,玛蒂娜。”他低声道。

掌心下,鸦黑的睫毛一动不动地抵着他的肌肤。她毫无所动,连眼睛也不眨,目光依旧隔着手掌直直地扎向他。

“你不必道歉。”她的语气很冷,阿尔伯特分不清她此时是否真的冷静,还是仍然处于那种病态的亢奋状态,“即使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依旧可以轻轻松松地成为一个既得利益者。”

你既可以成为吸食她人血肉的既得利益者,还可以洁白无瑕地声称自己纯洁无辜,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你想为我做些什么呢?”她的尾音上扬。

“有很多贵族,他们子嗣不丰,只有女儿,他们不得不让不认识的亲戚继承自己的大部分遗产与爵位。”阿尔伯特慢慢地说,“与其给外人,不如给自己的女儿——他们会希望女儿拥有继承权的。”

阿尔伯特看不见玛蒂娜的眼睛,但他却能够看见她的嘴唇渐渐勾起弧度,露出怪异的微笑。

“是吗?”她反问。

阿尔伯特顿了顿:“其他贵族也会这么希望。”他压低声音,“他们都会希望自己娶到的妻子是那样一位继承全部遗产的人。”

玛蒂娜爆发出一声尖锐冷嗤,但是她没有笑。

“你会帮我,是吗?”

她原先被阿尔伯特抓住手腕的手动了动,转而握住他的手心。——那是一个结盟似的握手。

“是的。”

他反握住她的手,遮挡她眼睛的手掌也放下了。

“这样伊丽莎白·巴托里小姐才更有机会成为你合法的继承人。”

“你见过她,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还不认识她。”

“哦,伊丽莎白啊。”玛蒂娜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向阿尔伯特,“她在父母的主持下和一个年轻有为、富有英俊的男人订婚了,可她不想被人摆布,也不想成为别人的妻子,于是她策划了逃跑,求助于我。”

“她可真是位果敢的女士。”

“那你呢?阿尔伯特。如果你是位莫里亚蒂小姐,你会成为我,还是成为伊丽莎白?”

阿尔伯特怔住了。

他对上玛蒂娜那双笑盈盈的眼。冷色的眼倒映着他,将他的无措、他的不忍、他的沉思以及冷静彻骨的沉默的疯狂全部收归于眼底。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会成为你,玛蒂娜。”

玛蒂娜放声大笑。她掀开隔挡在二人之间的桌子,木质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动静。她毫不在意,施施然来到他面前,弯下腰,施舍般在他嘴唇上留下一个满是冰冷血腥味的吻。

阿尔伯特感到舌尖刺痛,不知是自己刚才留下的齿痕尚未愈合,还是因为被她森白的牙添上了新伤。

“恭喜你成功地取悦到了我。”她若无其事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形容狼狈的他,“所以我也会保证那位红眼睛小咨询师的■照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阿尔伯特刚要说什么,就被她打断了:“你给我承诺,所以我也给你承诺。这很公平。”

舞台上,阿依达放声高歌。她既希望爱人胜利,又害怕爱人的胜利带来自己母国的覆灭,无论哪一方的胜利都会带来自己的痛苦。在胜利咏叹调中,她痛苦万分,向神明祈求以死亡了结这一切。

*

伊丽莎白一直坐在观众席间。直到第一幕结束,她才等来玛蒂娜。

她没有询问玛蒂娜发生了什么。身为优秀的下属,她不会过问上司的私事。

“唱的好吗?”玛蒂娜问她,“我刚才没怎么听。”

伊丽莎白跟随周围观众一起鼓掌。她收放自如地停下鼓掌,两手交叠放在膝上:“以前在德文郡时我没怎么听过歌剧,没有什么这一方面的审美,但我直觉她们唱的很好。”她顿了顿,“虽然我听不懂她们唱的内容是什么。”

舞台幕布徐徐降下,第一幕彻底结束,第二幕即将展开。

竖琴铮铮作响,为乐曲捏造出欧洲人想象中的埃及异域风情。

“很无聊的故事。”玛蒂娜低声为伊丽莎白讲解这个故事,“等下埃及公主该出场了,作为阿依达的情敌,她会在第二幕谎称拉达梅斯已死,试探阿依达的心意。”

“啊。”

伊丽莎白发出短促的叹息。

幕布展开,穿着浅金色长裙、头戴绿松石孔雀石与祖母绿头冠的埃及公主惬意地躺在黄金的贵妃椅上,背景的孔雀翎羽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从躺椅上坐起。在众人的合唱中,她的歌声格外突出:

“胜利已经对你微笑,爱也会对你微笑。”

她仰头望向天空的方向,伸出双臂,甜蜜地歌词:“来吧,吾爱!来吧,吾爱!”

环绕在她身边的奴隶欢唱舞蹈,努力地取悦这位高贵的主人。她们献上杂技,卖力演出。升降台从舞台下方升起,机关、绳索与齿轮辘辘作响。歌声越发婉转动听,公主沉浸在喜悦之中,全然不知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惊喜。

“来吧,吾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婉转的歌声戛然而止,饰演公主的女演员惊恐万分地从躺椅上跌下,尖叫声撕裂了合唱,也截断了乐队演奏。失控的爆鸣过后,饰演奴隶的演员们四散奔逃,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是全场哗然!

舞台中央的升降台处,那本该升上来取悦公主的杂技演员并不在那儿,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与旁若无人奋力将匕首刺入尸/体胸膛的恩德斯伯爵。

闪烁着黄金与孔雀翎光芒的舞台依旧干洁,暗红的血随着匕首的刺入与拔出从尸体胸口溅出,缺乏流动性,只黏稠地凝滞在伯爵洁白的领巾上。

“啊,那不是——”从头顶包厢处传来故作惊讶的声音,演技浮夸地抬高音量,“恩德斯伯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玛蒂娜大笑出声,大声鼓掌。

“这才是这出戏的正题!”

她笑得那么大声,以至于整个歌剧厅都回荡着她的笑。凄厉如夜枭的笑声成为这场众目睽睽下的谋杀最好的配乐,令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她明白莫里亚蒂的戏路是什么了!

多么可笑的戏码!他们想通过众目睽睽下的死亡以刺激人们的愤慨,制造这种拙劣的戏码,来为贵族探出把柄。

有效吗?也许吧。

即便再怎么愤怒,人们也终究难抵国/家的暴力机关。可是啊,那些下议院的人,那些各怀鬼胎拥护各自利益的人,他们终将凭借这场颠簸拨弄权力的游戏,搅浑死水一潭的伦敦。

暴力与利益,它们就像是蒸汽机与煤,提供源源不断的驱动力。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舞台上和舞台下的人们心怀鬼胎地表演,她看见浑身脏污的恩德斯伯爵被她的笑声激怒,恼羞成怒地吼叫,举起匕首向她扑来。

玛蒂娜依旧镇定地坐在原地,淡淡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一阵冷风擦过,匕首被击落在地,叮叮咚咚地响。

夏洛克踢掉伯爵手中的匕首,随意地提了提因此而凌乱的衣襟。玛丽安已经将伯爵擒拿在地,膝盖牢牢压在他的脊椎上。伯爵绝望地嘶吼,却仍然屈辱地被一个女仆压制在地动弹不得。

夏洛克憋了一口气无处撒,瞪了玛蒂娜一眼,一声不吭地低头查看起尸/体。

雪白的裙摆从他视野边缘擦过,他没好气道:“大小姐,别来无恙啊。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么不怕死。”

玛蒂娜低下头,居高临下地观看夏洛克检查尸体:“有什么发现吗?”

“尸体死于昨晚。”夏洛克扯扯嘴角, “可是伯爵知道自己杀了他。也就是说,有第三个人让他以为他昨天杀了的人还活着,所以他才会有那种反应。”

他站起身,撩起额前散落的黑发:“哈,真有意思。”他瞟了一眼已经被船上警/察治服的伯爵,忽然压低声音,“不会是你吧?”

“我要害人的话可没心思让他出这么大丑。”

“哈,那倒也是。”夏洛克斜着眼觑玛蒂娜,“毕竟你是个听从某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命令办事杀人的心狠手辣的女人。”

“想知道第三个人是谁吗?”

“你知道?”

“我知道。”

夏洛克沉下脸,沉默了两秒。他咧开嘴笑了,意气风发地扬起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侦探,谜题要自己解才有意思。”

他站起身,俯视玛蒂娜,又忽然想起这位大小姐不喜欢这么被俯视。可大小姐只一如既往的沉静地凝望他深色的眼,像一副被钉死在画框里的油画。

夏洛克感到一阵瘾意从他心底瘙痒地爬遍全身。他有些想抽烟了,可碍于玛蒂娜还在眼前,那即将伸进口袋拿烟的手指只是痉挛似的动了动。

“唔,我的好姑娘来找我了。”玛蒂娜看见伊丽莎白,懒洋洋地提起裙摆,摆摆手,“回见。希望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不是在你因为吸入过量尼古丁或者其他药物而猝死的葬礼上。”

“我才不会——”夏洛克刚要提高音量,却暂停了,“啊。”

她走了。

*

半个月后,伊丽莎白跟随玛蒂娜从阿姆斯特丹途经巴黎回到伦敦。

这一次她收获不菲。

卡文迪许家族,他们的财富比她想象的要更庞大。这处历史并不深厚的纺织公司只是冰山一角,公司利润在大小姐的财产面前微小得可怜。

在玛蒂娜手把手的带领下,她终于敲开了通往资产阶级金字塔顶端的门,透过门缝捕捉到背后金光四溢的金融业的一丝微光。

行走在员工宿舍区的主干道上,伊丽莎白微笑着接受路过各员工的问候。

工场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权力的规则在这里已然建立,即使首脑不在,各个部件依旧能够依照她划定的轨道自行运转。

闷闷的重响在伊丽莎白头顶传来,有重物从三楼坠落,砸塌了一楼的阳台顶棚,滚落在地面,发出闷响与惨嚎。

是一个男人。

他躺在破碎的顶棚废墟中,惨嚎不止:“我的腿断了!我的脊椎断了!她要杀了我!是她把我从楼上推下来!”

一颗脑袋从他掉落的那扇窗探出来,观察了一下情况,又不慌不忙地缩回去。贝姬从三楼迈着优雅的小碎步跑下来,焦急但不慌乱,请求路人帮抬起她这失足坠楼的父亲。

贝姬的父亲一边嚎叫,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女/表/子!当初你一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你这个想杀自己父亲的疯女人!”

贝姬清清嗓子,从伊丽莎白面前跑过,经过时还记得点头以示问候。她优雅地来到父亲面前,温温柔柔道:“父亲,你喝了酒脑子不清醒。你现在骨头断了,以后可以变成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残疾人。不过没关系,我身为你的女儿,会好好照顾你。”

中年男人听懂女儿的言外之意,顿时闭上嘴,只敢痛苦地小声哼哼。

伊丽莎白心情惬意地目送贝姬抬起她即将瘫痪的父亲走远。

在这次旅途中,玛蒂娜小姐对她说:“伊丽莎白,从此人们知道这个名字将不再只因为那位伟大的女王和简·奥斯汀的小说了,还会因为你。”

玛蒂娜小姐还说:“伊丽莎白,你应该已经发现我将你视作继承人了,不是吗?可是如果要实现这一切,我得首先拥有财产继承权和支配权,你明白吗?”

伊丽莎白明白。

她和玛蒂娜小姐已经成了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玛蒂娜小姐的愿望也会成为她的愿望。

她含着笑意观察周围形形色色的女人,她们昂首挺胸,充满生气。

但是还不急。

伊丽莎白在心中告诫自己。

得再等等,直到她们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直到外面的人都向往这里的生活。

已经过惯了自由人的生活,就不会想回到十指被冷水浸得生满冻疮、即使发着高烧也要做饭伺候丈夫的生活。她们能有如今的生活,全都归功于玛蒂娜小姐。

一旦玛蒂娜小姐失去对资产的掌控权,她们会比谁都愤怒。

作者有话要说:cp感是华贵之物,可这一章却足足卖了三对,贪多贪足,反失了美味()

我在想,下一章要不要停一下正文,先搞个番外写一写当年的玛蒂娜大小姐和十九岁清纯男大夏洛克。

jj这个读者专栏真的是,我身为作者发的评论竟然也会出现在我的读者专栏里。jj搞了读者专栏的背景设置功能,却不搞隐私设置功能,真的烦。当年没这个读者专栏,从来没想过发文还得开小号不然还有掉马的风险(背着手走来走去)(摇头叹气)但是我没有小号,所以我决定把话全在作话说完,在评论区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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