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言之凿凿说自己喝三杯都不会醉的人，是谁啊？”

裴瑾舟盘腿坐在玉石桌子上，眯眼瞧着坐在墙角里，软绵绵缩成一团的知许，摇晃了一下手中的茶杯。

他低头看一眼茶杯里装的蔷薇露酒，越看越想笑，小姑娘倒是真的娇憨乖巧，整个房间里都找不到一个玉觥酒盏，用茶杯喝酒，他裴瑾舟平生倒是头一次。

知许抱着茶杯，晕晕乎乎的从墙角爬到玉石桌子下面，小脸红扑扑的。

见她手中的蔷薇露洒出茶杯，裴瑾舟快速的接住了她的杯子，心疼的看着地上的那摊酒水。

“我的小祖宗，知道这是什么吗，金贵着呢。”

还算班彧有良心，这次出宫还带着他最爱的蔷薇露，只不过就这么两坛，甚至都不够自己塞牙缝的。

却见知许迷迷糊糊的噘着小嘴，根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

她打开玉石桌子下面的一个抽屉，摁了一下左侧抽屉壁上的红珠子，便听“嘭”的一声，桌子的最下面蹦开一处暗格。

裴瑾舟拿着茶杯，徒手在酒坛中舀满一杯酒，低头望着她。

知许从暗格中拿出一个木盒子，抱在怀里。

“藏的私房钱？”

知许摇摇头，慢悠悠的打开木盒子。

裴瑾舟抻着脖子一看，手中的空茶杯掉在了地上。

那木盒子里，装的是满满的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房契和地契。

裴瑾舟从桌子上跳下来，捡起杯子，盘腿坐在她的身边，托着下巴看她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嗤笑了一声。

“你那个孟家小郎君，值得你准备这么多的嫁妆啊？”

小姑娘攒私房钱，不就是攒嫁妆吗。

裴瑾舟仰头猛灌一口酒，用袖口抹一下嘴巴。

知许摇头。

她低头指尖摸着那些房契，声音小得像猫儿似地：“这些是外祖父留给我的。”她吸一下鼻子，“我原本打算守好这些东西，等我出嫁的时候，把这些都留给我的阿娘。”

听到她这话，裴瑾舟伸手捏住知许的下巴，抬起她的小脸。

“脸不疼了吗？知道你这张脸现在肿成什么样子吗？她把你打成这样，你还要都留给你阿娘？”

望着她微醺泛红的脸颊，仿佛笼着雾气的杏眼，因为离得近，她的唇瓣上还有着淡淡蔷薇露的香气。

裴瑾舟松开她的下巴，撇过脸，仰头灌下一口酒。

“那你呢？”他侧着脸，“什么都不留？”

“我也不需要什么，爹爹和母亲准备的就足够了。”知许抱着怀里的木盒子，低头道，“可是我阿娘除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知许从小就知道，爹爹不喜欢阿娘。

爹爹对母亲敬重，对二姨娘宠爱，对三姨娘怜惜，唯独对阿娘不管不问。

可外面的人都说，阿娘进燕家的时候，比爹爹娶妻时还要风光，说爹爹对阿娘的宠爱，整个奉都城的女人没有不羡慕的。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却不是这样，小时候爹爹从来不进四院的大门，总是阿娘花费大半天的时间熏香打扮去见爹爹，可每次阿娘回来，都会发脾气扔掉那些衣裙首饰，打她骂她，然后关在房里哭上整整一夜。

爹爹很喜欢阿兄和二哥，还有后来的三哥哥，有好的东西总会先让他们挑，做了好的事情，会得到爹爹的夸赞，然后接连几日爹爹都会去他们的院子里。

知许想，一定是自己不够好，如果自己也能做出好的事情，得到爹爹的夸赞，那么爹爹也会来她和阿娘这里，那么阿娘就不会哭，也不会打自己了。

所以她开始跟着阿兄学习，她怕阿兄不愿意教她，就努力乖巧听话，虽然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但也要咬牙背下来那些文字，虽然听不懂大人们的话，但也要拼命的记下来等没人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慢慢理解，虽然她很怕，但也要鼓足勇气去和不认识的人说话，甚至谈生意。

可是爹爹从来没有夸赞过她，也没有来过四院，甚至对阿娘和自己更冷漠了。

后来再大一些，知许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外祖父，也是商贾，曾经是一方富甲，不知为何就落魄了。

外祖父很疼爱她，会把一切好的东西都给她，让自己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跑到街坊邻里去炫耀，夸他外孙女有多可爱，说他的外孙女是上天赐给他的小神童。

但是也只疼爱她一人，对阿娘也好，爹爹也好外祖父都是眼不看为净，她曾经亲眼目睹外祖父拿着一盆鸡血，泼在了爹爹的身上，也见过外祖父撒着盐，把阿娘轰了出去。

知许那时虽小，也能猜测出外祖父和爹爹阿娘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可是没有人肯告诉自己，外祖父对此事闭口不提，她问阿娘，阿娘总是痛哭流涕然后就发脾气打骂自己，后来知许也知趣的再也没问过了。

外祖父病逝前，甚至都不愿意见阿娘和爹爹最后一面，并把这些藏了多年的房契和地契，全都留给了自己。

从那以后，爹爹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虽然不像对几位哥哥那般好，却也不会再看不见自己，每隔半年还会来四院看看她和阿娘。

直到三年前，万宝楼的房契被转给了二哥哥，知许才渐渐明白，爹爹对自己和阿娘的那点好，不是因为她做对了什么，而是因为这一盒外祖父留给她的东西。

在爹爹眼里，这是要夺走的财富，在她眼里，这盒东西是她和阿娘的护身符。

因为这盒东西，知许想起外祖父曾是富甲一方却突然间倾家荡产，结合外祖父在世时对爹爹和阿娘的态度，不禁打怵，可是她不敢，也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裴瑾舟凝眸望着她，看着她那张拧在一起，咬着嘴巴倔强的样子，手不自觉的伸到了她的头顶，想要安慰的摸一摸她的头。

当裴瑾舟回过神儿时，他瞥了一眼几乎落在知许头顶的手，闭眼咳嗽一声，握成拳头快速的收了回来。

“让我知道这些东西，就不怕我偷走？我今晚可是个梁上君子呢。”裴瑾舟捋着自己的头发，玩笑道。

“不会的。”知许抬起头，巴巴的望着他，“嫂嫂是好人。”

裴瑾舟一愣，捋着头发的手也僵硬的停在肩头。

听惯了别人叫他昏君、纨绔、小王八蛋……

好人……

裴瑾舟头发一甩，伸手抢走了知许怀里的那一盒子房契。

他露着虎牙，奸诈一笑，道：“我潜伏在你们燕家这么久，就是为了这盒东西，终于被我等到你自露马脚了。”

知许摇摇头，头上的小铃铛叮当一响。

“你不是。”

裴瑾舟拄着下巴看她，醉了酒她坐在地上整个人晃晃悠悠的，可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却清澈又明亮。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这张脸上写的四个字分明是红颜祸水，不是我是好人。”

知许晕乎乎的嘟着嘴，拧着自己袖口上的花边。

“……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

“啧，你之前不是还觉得沈怀珠是好人，你的孟小郎君是好人，结果呢？”

听到沈怀珠三个字，知许低着头，用力的扯着自己的袖口，原本就红的唇瓣被她咬的更红了。

知许转身拿起茶杯，舀了满满一杯酒，抱着杯子仰头灌了下去。

“你慢点喝、慢点……”裴瑾舟话还没说完，知许的杯子就空了。

“我又没告诉沈怀珠这些东西在哪里。”知许吸一下鼻子，难过的有些透不过气，“我只告诉过你一个，没有别人……”

裴瑾舟看着她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又快速的抹掉，抿紧了嘴巴不哭，眉毛却拧成了麻花，鼻尖红彤彤的。

裴瑾舟把那一盒房契放在一旁，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我是好人，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不难过了，不难过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知许的眼泪就不受控制的开始啪嗒啪嗒的往下落，没擦几下，就见小姑娘的袖口湿了一大片。

裴瑾舟心软了一下，伸手在她的小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道：“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一个孟行殊吗，外面好男儿多得是，为他哭你丢不丢脸。”

“我没哭，没哭！”知许倔强的憋着嘴，揉了一下眼睛，“我从前，有什么事情都和沈怀珠说的，别家姐姐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我就只有沈怀珠这一个朋友。”

知许垂着头，说着说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怎么忍都收不回去。

“我对她那么好，什么都和她说.......我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裴瑾舟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垂眼凝视着她。

原来她难过并不是为了孟老三，而是为了沈怀珠。

裴瑾舟看着她下巴抖个不停，为了憋着不哭，把袖口上的花边都扯烂了，不禁眼底深邃几分。

从前，因为母后地位卑微，他在宫里没少受皇兄皇姐们欺负，只有十四哥不嫌弃自己，愿意同他亲近，对他好。

后来，十四哥也不在了。

裴瑾舟眼眶里涩涩的，他低下头紧闭双眼，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思绪，再抬头时，潇洒的咧嘴一笑，露出了虎牙。

“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未必......”

裴瑾舟还没说完，就听着耳边清脆的铃铛声，小姑娘闭着眼扑进了他的怀里。

温热在怀，扑鼻的蔷薇香。

裴瑾舟双手僵硬的举在半空中，吞了下口水。

知许双手抓着他的衣襟，额头顶在他的胸膛，小声的抽泣着。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是不是......我很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