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舟被身后的银杏吓了一跳。
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打量着她。
宫里的女人成百上千，美的丑的他都见过，裴瑾舟自认为他没有什么外貌上的歧视，可这深更半夜的，对上银杏这么一张脸，属实有些恐怖。
“黄姨娘这么晚还不睡，有事吗？”
裴瑾舟系紧了披在身上的外披，挺直脖颈，轻咳一声。
“伸手。”
他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个小玉瓶，丢在银杏的手里。
“活血化瘀，可以消除疤痕。”他漫不经心的指了指身后的窗子，“给你家姑娘用吧。”
小姑娘都应该是细皮嫩肉的，他父皇的那些妃嫔，一个个十指都不沾阳春水。
挨了那么一顿打，总不好留下疤痕。
银杏细细打量着手里的玉瓶子，抬头略有不屑的看着裴瑾舟。
“黄姨娘从哪里得来的此物？”
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狐狸精，哪里配有这么好的东西。
裴瑾舟摆摆手，打个哈气：“路边捡的。”说完，便回了写春阁。
银杏朝着裴瑾舟的方向“呸”了一声：“头发都不会梳，不人不鬼，不男不女的狐狸精，大少爷怎么会看上她呢？”
她低头打开手里的小玉瓶，凑到鼻前闻了闻，又瞟了一圈四周，把药瓶偷偷藏进衣襟里。
翌日，天还没亮，裴瑾舟就被敲门声吵醒。
“烦死了，烦死了。”他皱着眉头，猫进被子里。
却听“嘭”的一声，写春阁的房门被推开。
裴瑾舟猛的从床上惊醒，双手攥着被子，挡在自己的身前。
……还好他手脚快。
他怒气冲天的盯着从门口进来的知许。
又是她！
这小姑娘怎么精力如此旺盛，一天到晚像只小山雀似地，叽叽喳喳。
“嫂嫂，我来给你送衣服和首饰。”知许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蹦蹦哒哒的，所到之处都是吵人的铃铛声。
裴瑾舟四仰八叉的平躺在床榻上，不耐烦的摆摆手。
“出去，出去，我自己会穿。”
知许歪头看一眼蒙在被子里的裴瑾舟，欢快道：“我就在外面等着，嫂嫂需要什么叫我呦。”
直到被子外面的铃铛声消失，裴瑾舟才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他盘腿坐在床边，单手撑着头，一口闷气卡在喉咙。
裴瑾舟一边打着哈气，一边把两大团实心棉花塞进自己的抹胸里。
日头又旺了一些，知许坐在写春阁外面的台阶上，翻看着手里的诗词，就见大夫人一行人迎面而来。
“知许给母亲请安。”
宋婉仪仔细看着知许乖巧妥帖的模样，欣慰的点点头。
“黄氏呢？还没出来吗？”
知许一眼就看出来宋婉仪的不满，赶忙帮衬道：“快了，快了，我这就去叫她出来。”
“催什么催啊，女人家精心打扮一番不都要花些功夫嘛。”
裴瑾舟一脚踹开写春阁的房门，矫揉造作的扭了出来。
“这就是，你的精心打扮？！！”宋婉仪捂着上不来气的胸口，瞪大了眼睛。
面前的人，衣衫不整，长衫穿在褙子外面，一半塞在下裙里面，一半露在外面，那系抹胸的带子还明晃晃的耷拉在脖子上。
再看那头发，梳得乱七八糟的不说，发髻上插着的发簪歪歪扭扭的不成体统。
“怎么了，不好看吗？”裴瑾舟伸开双臂，在宋婉仪的面前转了一圈，“我就是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
话还没说完，裴瑾舟就被知许推回了房间。
“母亲莫生气，稍等我一会。”知许朝着宋婉仪安心一笑，快速的关上房门。
“她这是要气死我，是要气死我是吧，若非惠太妃记着和几个孩子的旧情，差人吩咐了想见一见我儿身边的这位新人，就今日这等场合，我是说什么都不会带她过去的！”
宋婉仪面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一旁的金嬷嬷赶忙拿出一块参片，让她含在舌头下面，又燃了一盏安神手炉，放进宋婉仪的手里。
“夫人顺顺气，咱犯不着和那么一个卑贱之人动气，快顺顺气。”
写春阁里，知许好不容易替他整理好衣裙，梳好头发，正拿着胭脂，细细盯着裴瑾舟的脸看。
“我是什么稀禽异兽不成？”裴瑾舟被她看得心里有些烦躁，整个人都是热热的，“不画了，不画了。”
裴瑾舟东扭西扭的，十分不安分，知许实在没辙，只能嘟着嘴巴，捧住了他的脸。
“嫂嫂不要动，我一会就好。”
知许一只手捧着他的脸，一只手握着小毛笔，在胭脂里沾了沾，笔尖对准裴瑾舟的眉心处。
裴瑾舟仰着头，望着几乎贴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她今天又穿了一身酪黄色，她好像很喜欢这个颜色。
裴瑾舟的目光扫视着她那双杏眼，小巧的鼻尖，还有摇曳着的面纱……
小姑娘一丝不苟的在他眉心点着花钿，毛笔每次一点，她便贴近几分。
裴瑾舟眨了一下睫毛，仿佛能与她微翘的睫毛碰在一处。
听着知许头发上的铃铛声，裴瑾舟眼神一躲，小心翼翼的吸一口气。
“嫂嫂……”知许捧着他的那只手一点点挪到了他的耳廓处，捏住他的耳尖。
耳朵被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捏，裴瑾舟双手猛的抓紧了自己的膝盖。
“嫂嫂，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裴瑾舟眼神慌乱躲闪着，僵硬的挺直后背。
“我……我从小就体热，喜凉不喜热……我不仅耳朵红，手指脚趾都会红，怎么了，嫌弃我？”
知许拼命的摇着头，歪头笑道：“嫂嫂美若出水芙蓉，不施粉黛都光彩耀人，耳朵一红，就更好看了呢。”
裴瑾舟看着她满眼的笑意，轻咳一声，“你自己怎么不画？”
她这么大的小姑娘，应该正是爱美的时候，却总是戴着面纱，遮着脸。
“我生得不好看，这些好东西用在我的脸上，岂不是暴殄天物。”知许画好最后一笔花钿，看着裴瑾舟眉心那朵栩栩如生的芍药花，满意笑道，“只有嫂嫂这样好看的人，才配得上这么好的胭脂。”
“谁说你丑？”裴瑾舟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着她。
端朝最好看的女子都在他父皇的后宫里，其中最美的就是柳美人，娉婷袅娜，绝非俗物。
小姑娘的齐刘海和遮住半张脸的面纱，让她显得格外不起眼，但倘若除去这张面纱，一笑起来，也够得上柳美人七成的美貌。
何况她才多大，以后超过柳美人倒也有几分可能。
只见知许掰着手指，认真的数着：“嗯……我爹、我阿娘、银杏，啊对，还有我二哥……”
裴瑾舟拿走她手里的小毛笔，小声嘟囔一句：“有眼无珠。”
见裴瑾舟起身要出去，知许快速的跑到厅里，捧着怀里的东西，又跑回裴瑾舟的面前。
她把一双锦鞋放在裴瑾舟的身前。
“我特意让人给嫂嫂做的。”知许高兴地晃了晃头，“好看吧。”
裴瑾舟低头看着脚边的锦鞋，一眼便认出这是有名的上陵绣工，鞋面上的几朵牡丹花彩线中混着金线，一丝丝的闪着微光。
鞋顶装饰着上好的东珠，侧面镶嵌着玉质的如意结。
在宫里，他都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锦鞋。
而且这双鞋比寻常姑娘家的鞋子要大上许多，裴瑾舟虽说是女儿装，但毕竟也是个真男人，宋婉仪送的那些姑娘家的绣鞋哪里是他能穿得下的。
裴瑾舟双脚踩进鞋里，漫不经心的撇嘴道：“都是踩在脚下的东西，能穿不就行了。”
这鞋……可真舒服啊！
知许又拿来一个华丽的香囊，指着裴瑾舟腰间的玉坠子道：“嫂嫂的玉坠子旧了，换成香囊可好？”
裴瑾舟低头看着挂在腰间的玉坠，把它攥在了手里。
“不必。”
*
兰园。
这里是燕孟两家合力置办的一处园子，坐落在奉都城西杏花谷下，每到春日时节，借着春风，整个园林里落英缤纷，是奉都城名门望族最爱去的赏花踏青之处。
一进园林，宋婉仪便带着知许去见过各家长辈，顺便又提了几嘴不争气的黄氏，没一会儿，宋婉仪就被几个夫人拉去唠家常了。
“别拉着我，松开！”裴瑾舟好不容易甩开知许的手，一肚子的火没地方撒。
方才，他正打算下池子捞鱼呢，就被燕知许连人带鞋一起拖走了。
那千鲤池中的大鱼，有他小臂那么长，身上的花纹好似龙纹缠绕，漂亮极了！
他在宫里从来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锦鲤鱼，还有那池底镇着的王八，都和宫里一动不动的老鳖完全不一样，他居然不知道，天下还有王八可以这般活泼。
以后他再也不骂户部尚书是王八龟孙儿了，他不配。
“嫂嫂你要是喜欢那花纹鱼，我明天就让人买来百十只，放在你门前的荷花池里好不好。”知许拿着小帕子，仔细擦干净裴瑾舟手上的水，“那千鲤池多危险呀，嫂嫂要是不小心掉进去，阿兄会心疼的。”
裴瑾舟低头瞥一眼她，心里嘀咕。
切，就是嫌弃我，嫌我丢人呗，说的这么好听。
“我也会心疼的。”知许抬起头，认真的望着他。
裴瑾舟躲开她的目光，被她擦干净的手背在身后，握在一起。
“沈妹妹这把扇子好生精致，一看就是得来不易吧。”
远处，几个名门世家的姑娘喜笑颜开的走了过来，知许一转头，就看到被簇拥在中间的沈怀珠。
知许出身商户，又是庶女，即便是首富家的女儿在这些千金小姐的眼里依旧是卑贱的，所以她们从来不和知许亲近，有失身份。
倒是沈怀珠的父亲如今是朝中新贵，连带着沈怀珠都成了世家小姐中众星捧月的人。
沈怀珠抬眸看一眼知许，翻转一下手里的青色团扇，将百鸟朝凤图的那一面故意朝向知许。
“这是我爹爹特意从陇水北边买回来送给我的。”沈怀珠捏着团扇，翘着兰花指，在知许的面前扇了扇，“整个端朝怕是都找不到第二个。”
裴瑾舟单手托腮，远远的打量着那把扇子。
嗯，团扇是好团扇。
他的目光又落在沈怀珠的脸上，眉眼扫视了一圈。
可惜了，人不是好人。
“沈大人只有怀珠一个嫡女，当然是恨不得千般万般的宠爱。”一旁的王家姑娘瞪一眼知许，阴阳怪气着，“哎呀，尊卑有别，这姑娘家啊是官是商，是嫡是庶就是不一样，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怀珠这样的好福气。”
知许指尖拧着裙边，硬着头皮颔首笑应：“怀珠姐姐好，王姐姐好。”
沈怀珠得体的笑着点头，王家姑娘瞟着裴瑾舟，趾高气扬的抚了一下头上的珠花，“如今这兰园啊，真是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来。”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闻声，围在一起的女眷们纷纷转过头去。
裴瑾舟眯着眼，打量着款款而来的年轻公子。
他一身缟色圆领宽袖大袍衫，肩膀处绣着两只穿竹春燕，灵动旖旎，腰间系着伏鹿玉宫绦，尾部流苏多姿摇曳。
一双至清至纯的眼眸，嘴角噙着笑，头上簪着一枝紫色兰，如和煦三月春。
也不枉周围的女眷们脸上泛起红晕，就连裴瑾舟见了，心里也嘀咕着郎艳独绝，世间无二啊。
可到了嘴边，却变成很小声的一句：“切，也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吧。”
“四妹妹，许久不见。”他笑着朝知许招招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