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采薇已在宫里待了很多年了。www.kanshushen.com

多到她自己都不想数清楚到底是几年。

从当年小宫女到稳坐一宫主位的皇贵妃, 她的人生里仿佛只有升，没有降。

宫里头的人都说, 皇贵妃娘娘除了没有生一个孩子之外, 处处如意。

她看着身边的宫女换了几茬, 因着自己不能出宫，身边人总要让她们出去。

她看着那时养的猫已往下传了好几代, 也死了好几代。

她看着孝哀皇后香消玉殒, 看着孝哀皇后留下的太子于刚及弱冠之时被废。

葛采薇如此便又想起了孝哀皇后，宫里能想起她的人已不大多, 在太子被废之后便更是了。

后宫里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 哪一个不是留下或浓或淡的一笔。

只有孝哀皇后, 她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除了在世时为人宽厚明礼, 宫人感其恩德多有夸赞。

虞容璧不到喜欢她的地步, 也不到不喜欢她的地步，她就仿佛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只是为了维系后宫的秩序与规则才存在。

也只有自己这样成日无事, 长久留在宫里的人才会闲来想到她。

后宫的美人一批接一批 , 仿佛总也填不满这些宫室。她们自个儿为自个儿打算还来不及, 一个个一门心思往上爬，连她们这些年长又位居高位的妃嫔也不大放在眼中。

她有时丧气起来了, 便会想着如孝哀皇后那般也不错，早些撒手去了也看不见这些，反正虞容璧不喜欢太子, 孝哀皇后在不在都是要废的。

在葛采薇看来，留在宫里还不如死了。

她一点也不想做皇贵妃，只想出去。

入宫前爹爹把她带到南市里去逛了逛，那会儿家里穷得不得了，爹爹只掏出了三枚铜钱给她买了一个红糖烧饼。

她啃着烧饼，烧饼被烘烤得又酥又脆，一口咬下去酥皮便会掉下来，她一边用手接着碎渣一边吃得更加小心，她可舍不得浪费。

再往里面便是甜甜热热的糖心儿，糖浆粘稠鲜甜，沾得她满嘴巴都是。

她咬了几口之后停下来，舔舔嘴唇慢慢回味着，不大的手紧紧拿着还剩下大半块儿的红糖烧饼。

“ 入宫之后记得听话，你多听人吩咐的准没错儿。”葛采薇的爹爹与她说着话，“ 不过自己也要机灵些，家里这几口人里你最聪明，不要想着为难人家，也别给人家坑去了，熬到了年纪就能出宫，爹娘在宫外等你，听说在主子面前得脸些，还能求个恩典早点放出来。”

葛采薇点点头，又吃了一口红糖烧饼。

头几年进宫她也隔段时间便给家里稍银子回去，那些日子家里境况却也好了不少。

只是后来慢慢地爹娘接连死了，姐妹也一个个远嫁，剩下一个哥哥才刚娶了亲就没了，嫂嫂自然另改嫁了。

其实宫外已经没什么她所能牵挂的，但她还是想出去。

一日日地想，成日成夜地想。

到东宫做女官的时候，她心里是存着些希冀的，当年还是太子的虞容璧最爱与她一起，自小便相伴过来的，她求了出宫想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可是她求是求了，虞容璧却没答应。

一开始葛采薇很迷惑，她怎么都想不通，她待虞容璧这样好，像对亲弟弟那样对他，不敢让他渴了饿了，病了还哄他吃药，陪着他一直到痊愈，虞容璧为何不肯放她走。

她向来伶俐过人，这么多年自然是辨得清两人之间的感情的，她对虞容璧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而虞容璧，他对她也定然不是。

既然他不允，那她就继续等着，大不了等到到了年纪，总能到宫外去的。

等来了虞容璧登基，她也没再能出去。

他要封她做贵妃，她又能如何？

总不能与皇帝去对抗，以死相逼。

宫里人人皆道她终于熬出了头，皇上爱甚，一个自小身边的宫女都能直接封了做贵妃。

她听着那些或真或假的奉承恭维话一点也不开心，做了贵妃便不能出宫了。

宫妃永远都不能出宫。

她入主景仁宫的当晚，虞容璧也来了。

她看得出他很是开心，就像一个终于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的孩子。

两人躺在宽敞的床榻上，虞容璧翻了几个身，依旧张着眼睛。

葛采薇便问：“ 皇上怎么还没睡着？是不是灯不够亮？”

虞容璧摇摇头，说：“ 够了，只是今晚还不想睡。”

葛采薇默默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 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位皇后入宫。”虞容璧道，“ 朕的皇后。”

这事早就天下皆知，安国公府姜家的姑娘，德行品貌无一不足。

葛采薇想了想说：“ 皇上要待她好，她是皇上的妻子。”

虞容璧也不知听没听见她这句话，总之听见了也没往心里去，只是自顾自道：“ 以前见过她几次，看着怪没意思的。”

“ 姜姑娘不会不好看的。”

“ 没说她不好看，”虞容璧回道，“ 好看是好看，就是没趣儿。”

葛采薇嗔怪着摇了摇头，也不再继续问没趣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怕是虞容璧自己也说不清楚。

虞容璧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葛采薇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熟了之后，自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皇后很快入了宫，虞容璧对她的态度也与那晚与葛采薇表态的并无两样。

皇后瞧着也无所谓，只是尽着自己作为皇后和妻子应尽的责任。

姜家出来的姑娘，或许拘泥于情爱便是小家子气了。

很快皇后便有了身孕，这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虞容璧看着是高兴了几日，但是很快兴奋劲儿过去便恢复如常。

记得了才去看一看孕中的皇后。

皇后也从来没有去叫过虞容璧，从不仗着身孕扮弱撒娇。

及至十月之后生下一位皇子来，葛采薇陪着虞容璧一同去看，葛采薇还多看了几眼，长得粉团可爱，只是虞容璧只略抱了抱便撒了手。

一眼望去，皇后苍白虚弱的容颜上先前还有些笑意，这会儿却明显愣了愣，不过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后来几年，后宫里陆续也有其他孩子诞生，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皇后也视如己出，慈爱非常，远超了一般嫡母所能做到的。

葛采薇却一直没有孩子，她心里却暗暗开心，没有孩子好，没有孩子便没有牵挂。

皇后生下她第三个孩子之后，身子便慢慢衰败下来，只是她不知为何瞒着不大说出来，到了皇后的病人尽皆知的时候，她已是病入膏肓。

延医问药是少不了的，但还是没有留住皇后的性命。

那时葛采薇还不是皇贵妃，只是作为贵妃，她总要在皇后跟前掌一掌大局的。

于是皇后弥留之际，她统共着人去叫了虞容璧三次，两次都在承乾宫皇后的寝殿外，不让病得人事不知的皇后听见，最后一次是皇后要去之前，秦公公传话来说虞容璧一时有事来不了，她眼见着皇后就要不行了，实在没了法子，一边让皇后的三个孩子跪在床边，一边偷偷让人再去请。

一直到皇后咽下那口气，她的夫君都没有出现。

丧事过后，葛采薇的心肠倒是冷了几日，不过很快便恢复过来，左右不是她能管着的事。她同样也没那心思去挣一挣皇后之位，一来她家世背景远远不够，二来她膝下无子。

总而言之是德不配位，她也不想不自量力去碍人家的眼。

她不惦记着皇后的位置，她依旧还是想着要出去。

宫里有数不完的珍馐美食，她却仍会在夜深之时想起爹爹给她买的红糖烧饼。

红糖烧饼可真香啊，她想。